演说大厅自建成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佐尔激昂的话语,他总是善于号召那些即使是最脆弱的公虫为夏柯希尔而战。而此时此刻,空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得粘附在了地面,无形的手,抓住了所有的声音。佐尔站在他一贯喜欢的圆台边,一语不发得注视着周围的所有人。通常,他只有在那些卫兵打翻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稍许停顿,不过这一次,他死死得闭起了嘴,像是等待着什么。
“好了,既然议会的人都回去了,也该叫你的那些喽喽们休息一会了。”昂舒克指了指那些仿佛有无穷动力随时都保持着固定站姿的侍卫,然后又看了一眼塔亚克。“显然现在这里是大人们说话的时间。”
塔亚克冷笑了一声,只是点点头,那些着装整齐的侍卫们就立刻收起了横立的刀锋,极为迅速得撤离了驻守的过道,走廊和门厅,原本凝重拥挤的演说大厅一下子空旷了许多;这一点非常好的诠释了这位名副其实的刀锋领主对于效率的诠释。如今就剩下宰相,梅尔,塔亚克和昂舒克。如果排除掉此时彻底的寂静不说,他们确实像是四个难得相遇到一起的老友。
昂舒克环顾了一眼四周,这是他难得几次来到演说大厅,三个环绕的台子,精致的琥珀装饰和金属与树脂混合浇注的壁画,那里面的大多数内容连昂舒克也无法完全看懂,就像是记载着繁复错杂的奢梦,却又无人问津。“哦,不愧是宰相呆的地方。我在想,如果那些沉睡者们真的攻进来,他们会不会注意到这些华丽的遗产。”
“他们只会烧光整个皇宫。”梅尔点点头,像是十分同意自己的观点。
“你们认为,我真的会让这种无稽之谈发生么?”佐尔狠狠得敲击了一下墙壁,转过身,看着屋子里的每个人。“立刻传令下去,撤回所有对卡拉克西的军事协助,立刻唤醒加拉隆,立刻!还有昂舒克,我希望你那些连绵不绝的实验能带来一些在战场上着实有效的措施。既然那群自不量力的蠢货觉得依靠所谓的议会就能推翻我们,那我们就先送这个议会下地狱!”
“加拉隆,呵。”塔亚克轻蔑得笑了笑,看上去,他对于佐尔对空中部队的依赖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那只眼瞎目盲的虫子,居然是你这个大宰相能想到的唯一救赎。你还记得那只差不多一样的虫子么,叫什么,哦,莱公,梅尔满腹自信得把它送往了残阳关,结果呢,尸骨全无。”
“你们....还是,”昂舒克挥了挥手,打断了塔亚克的话。“你想要加拉隆,想要我的实验体,这些都没问题,但是,刚才那些大义凛然的议员们似乎指责你在隐瞒些什么。你费尽苦心去宣扬那些只需劳作不用思考的训条蒙蔽那些一无是处的士兵尚且有效,可是,对于我而已,你最好,老实的交代清楚。”
“昂舒克,你在质疑我!”被彻底激怒的佐尔,脑袋肿得如同那些游荡的恐虫。他指着昂舒克,却发现这位几乎足不出户的科学家,用更加严厉的目光看着自己。“质疑我,就是质疑女皇!”
“啧。”比闪电还要快的速度,又或者说,那就是一道闪电。塔亚克出现在了佐尔的身后,他布满伤痕切精壮健实的臂膀,狠狠得将佐尔按住。“女皇的意志,自从那群来自外面世界的人入侵以来,你对长城之外疯狂的战争欲望已经让我无数的精兵成为了被烈焰焚尽的烟屑,这也是女皇的授意么,在螳螂族如此须待休整的时刻,去充当他人的炮灰。”
“他们都是为女皇而死!”即使被压按在地上,佐尔的声音依旧尖利响亮。
塔亚克没有松懈的意思,事实上,整个虫巢里,根本找不到能与他的力量抗衡的人。“不止有你一个宰相,佐尔。也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里所有的侍卫,看似岿然不动,但他们,全部都是我的眼睛,夏柯希尔还没有让你只手遮天。”作为名副其实的刀锋领主,他的话语虽然没有佐尔的震耳回响,却时刻保持着一个武士的气魄,至少听起来,绝不容任何质疑。
“不要妄自菲薄,侠客。”佐尔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冷,他用了很大的力气,甩开塔亚克的臂膀,缓缓得飞了起来。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刻,他依旧企图保持住自己作为一个号召者与决策者的明智与傲慢。“螳螂族,是一个不需要过分聪明的种族,我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任何一个,以为自己的卓越思维足以操控一切预知一切的种族,都将被不计后果的惩罚而折磨,锦鱼人如是,艾卓尼鲁布亦如是。这是所有,企图违抗自己存在初衷的人,所要背负的后果。”
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得,一层一层得从佐尔的脊背上脱落,那些原本应该附着着琥珀精华的坚硬甲壳,竟然莫名得开始瓦解,从最接近翼梢的位置,逐渐得蔓延开来,而,紧紧吸附在佐尔肌肤上的,甚至扎根在他的骨骼与血脉中的,那些物质,却一点一点得显露了出来。
“那是,”昂舒克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那些黑暗的,像是蠕虫一样在佐尔的脊髓里穿梭流动的物质,贪婪得汲取着佐尔洛克的生命,思维,甚至是灵魂;而当他想要确切得描述的时候,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
“太恐怖了!”梅尔简直被他所看见的景象吓了一跳。“那是什么?”
“煞。”塔亚克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像是烟雾,又像是流水的物质。“佐尔已经被某种煞能彻底的腐蚀了,这和那些愚蠢的魔古族一样。”
佐尔回过头,这次,他彻底得沉寂了下去,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对着无数螳螂族发号施令的宰相,他更像是一个佝偻憔悴的病虫,或者是染上了什么可怕的疫病,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可以算得上,可怜。他径直降落到西侧的讲台上,从身后拿出了似乎已经使用过很多次的凝脂瓶,那些凝固的琥珀树脂能够迅速得粘连在他的肌肤上,并重新愈合那些被腐蚀掉的表层甲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对着昂舒克笑了笑,“如果不是你对琥珀寄生术的研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隐藏这些难以示人的存在。”
“寄生术救不了你,就算依靠琥珀的滋补你的外壳得以保全,你的身体,也会因为这些难以抗拒的腐蚀而瓦解,包括意志;而且,”昂舒克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和塔亚克对看了一眼,几乎同时明白了这件事。“女皇,是不是也已经....”
在这座积蓄着无尽琥珀能量与近乎螳螂族所有财富的宫殿里,有很多背负着或许真实存在或许虚无缥缈的使命的女皇,夏柯希尔,是其中极富代表性的一位。卡拉克西的某些人甚至在夏柯希尔登上女皇之位的时候预言了她对这个种族而言将是揭示性的存在,而她的出色才干,明智的决断或者单纯的孵化与繁殖,都在这位年轻的大女皇身上一一应验了预言的可靠性,她确实非常出色。
“无论你们试图找到什么,发现什么,或者看到了你们不愿意看到的一切,”佐尔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他似乎刚刚从回忆那位明君的思绪里回来。他对夏柯希尔的忠诚与付出,使得任何人都不敢质疑他的言语,或者说,对于很多底层的工虫来说,他就是夏柯希尔的喉舌与意志。“你们一定要相信,女皇为此做出过足够的牺牲与努力。”
演说大厅从未如此的静谧,不,整个巢室都从未如此的静谧。
四
女皇密室。
第一次来到这里,昂舒克还是带着他最得意的笔记,那时候他并不是什么位居权贵的高层,他只是一只被佐尔评价为“小聪明和思维动物”的琥珀研究员,在梅尔的推荐下,他第一次把琥珀装甲研究带给了螳螂族的军队。那次女皇的接见十分短暂,但却几乎解决了一切他所期待的事情,允许入驻巢室进行琥珀研究,大量的实验供给和几乎与这里的所有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从此以后他如此醉心得研究起了琥珀寄生术,或者其他更加高深莫测的学问,他坚信这就是女皇想要的,这是,他生命的全部,从此以后,他就不再理会任何其他的事物,衣着,政治或者是朋友。
“你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梅尔很小声得问昂舒克,这里的墙壁,甚至是地板,都让他觉得太过于庄严而压抑。
“很早。”昂舒克环顾了四周,这样的场景让人看上去确实格外的不舒服。他想了一想,为了能让这个头脑简单的将军听懂,他这次的回答显然聪明了很多。“上一次为了阻止蜥蜴人南部的入侵,新实验的药剂需要得到女皇的首肯。”
“这儿的味道真怪。”
“这是,变质的琥珀浆液。”塔亚克从墙壁上刮下一层混杂着灰尘与浓酸的琥珀垢块。“这些,都是从各处采集来最精美的浆液,为什么会废弃在这里。”
佐尔似乎也明白他完全低估了塔亚克过分敏锐的双眼,他看着那些随意堆砌在台阶边的琥珀原液,看上去已经很久无人理睬过,这些浆液要是投放给那些战线上的士兵,估计能喂饱半个空中部队。“女皇,从很早就,开始不再进食琥珀了。”
“不吃东西?”昂舒克简直被这个回答吓了一跳。“没有哪只虫子是不需要琥珀的,女皇不可能不依赖琥珀,这根本,这根本就不对!”
甚至连护卫们都开始四下张望,越是接近巢室的中心,那股奇特的味道就显得越浓烈,这股气息并不来自于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不,它来自于居住在这里的东西哦上,它不是虫子,也不是什么其他一般范畴的生命体,熊猫人,魔古或者是蜥蜴人。这股味道一进入昂舒克的呼吸里,就立刻纠结着每一根神经,像是得到命令一样深深得扎根在他的身体里,浓稠,却冰冷,像是浑浊的死水,慢慢下坠。
而当他们走到那扇阻隔着女皇和他们所有人的门前面,那些气息就显得更加肆意了,它们似乎不再是空气中的流体,而是,物化的,盘踞在墙壁,道路,门上的雕刻,任何缝隙里的恶魔,灰的,黑的,仿佛是那些噩梦中还未得到审判的罪恶。
“我再说一遍,”佐尔拉着门环,看上去比任何人都紧张。“无论你们试图找到什么,发现什么,或者看到了你们不愿意看到的一切,你们一定要相信...”
佐尔并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门里面,就开始发出了细细密密的响动,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声音像是随时都可能透过这扇门,如同刀锋和剑雨一般刺向门外的所有人。连同那些在暗处流转变幻的烟缈也跟随着那些神秘莫测的回响作出了反应,它们,慢慢从这扇门,甚至整个墙壁上,像是蜕化的茧块一般脱落。是女皇,直觉告诉昂舒克,那是女皇发出的声音,她知道我们来了!
“让他们进来。”
那声音依旧清晰可辨,没有任何变化,威严,深沉,一如既往的骄傲与不羁,甚至连“科学家”的语气都一模一样。他开始在回忆,回忆门里的样子,女皇最亲近的侍卫,琥珀散发出的光芒照耀了整个金碧辉煌的王座。昂舒克在心里默念着,他多么希望,在这一切的真实与幻觉面前,当这扇门打开,他的女皇会和之前一模一样。
密室内的护卫们,时刻高举着手中的利刃,他们并没有向昂舒克甚至是作为领主的塔亚克行礼,他们看上去,根本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不过,这些到了现在已经一点意义都没有了,真正有待揭晓的,是如今的夏柯希尔,以及这里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她看上去显得异常的焦燥,甚至比一般的工虫更显得聒噪与狂覆,这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样子。站在王座前的夏柯希尔注视着他们一行人,目光狡猾而充满疑惑;像是他们当中藏着一个内奸,或者是间谍。这样的眼神让昂舒克感到了格外的不安,这根本不是面见她最亲爱的“科学家”时该有的气氛。
“女皇陛下。”佐尔沉沉得低下头。连同所有人,一起向这位“深居简出”的女皇行礼,这里的灯光昏暗极了,如果不是隔得很近,根本看不出螳螂族行礼时应该有的拘谨与细致,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苛刻礼节是对女皇基本的效忠。
夏柯希尔挥了挥手,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些。
塔亚克试图走近些,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帷幕后的夏柯希尔,但是,当他越是想要看清楚的时候,那些遮掩就显得越浓密,不,那些烟雾,还有似乎在王座下慢慢蠕动的东西。“女皇似乎有其他的客人在。”
“客人?”夏柯希尔对于塔亚克的试探几乎没有任何兴致。她把双手合十放在胸口,那些薄纱一样的气旋更加紧密得聚集在她的周围,让她看上去仿佛置身于云巅雾海。“这里只有你们的女皇。”
昂舒克看着女皇,尽管隔着很远,但他还是很“科学家”得观察了一番,这具全部族最重要的身体,已经因为失去琥珀的滋养而极度匮乏疲惫了。他甚至能看到那些臂膀和翼梢凝聚的巨大惨白,那颜色应该只属于一些已经死掉了很久的恐虫的尸体。而当他回过头的时候,塔亚克,正异常认真得看着他,从未如此紧张而迫切。昂舒克似乎立刻就明白了塔亚克的意思,他想了想,非常安静得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主人,你是否知道,如果您再执意不肯与卡拉克西的成员交涉的话,我们的敌人名单里,就又要加上议会了。”塔亚克的声音更加低沉了,他把手放在背后,缓慢得,规则得旋转着,气息很快听从召唤在他的手心聚集成了一股小型的漩涡,不停得从周围的空气里积蓄着能量,收缩,回稳,急速下坠,疯狂的旋转着。只要一落地,这股看上去毫无作用的风团,就立刻变成一刮凌冽的旋风。
“塔亚克,”即使隔着层层遮蔽,夏柯希尔的话音还是如此清晰尖利。“一个无坚不摧的刀锋领主,为什么会惧怕一个贫瘠不堪的议会?”
“不,我惧怕的是,”塔亚克并没有看着女皇,而是小心得盯着昂舒克,看上去,他们已经对接下来的行动达成了一致。“一个已经离经叛道的女皇。”
五
迅捷的旋风朝着女皇脚下那团乌烟瘴气的遮蔽快速打击过去。
但那原本迅猛的风,在刚刚触及到女皇脚下的诡异凝结后,就立刻归于沉寂。这在塔亚克看来是绝无仅有的事!他可是风领主,他驾驭着,风。
“怎么可能!”
“当心!”昂舒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股黑色的气旋,在急速得翻腾,不,它是想要挣脱!那股原本被塔亚克操控的风团,带着黑色浓稠的狡黠气息,像是忘记自己主人的狂吠的恶犬,朝着塔亚克席卷而来!
根本来不及闪躲!
塔亚克弓着背,想用螳螂妖一贯强健的脊背去承受这股突如其来的攻击。不过,随之而碎裂的,并不是塔亚克的脊盖,而是一层迅速黏合的琥珀壁垒。昂舒克的手心悬浮着似乎沸腾开来的源生琥珀,正是那股迅速凝结的琥珀壁垒,救了塔亚克。
“它应该是坚不可摧的。”昂舒克看着碎裂成晶状的琥珀,看着那段鼓噪的煞气,这个敌人,比我见识过的所有敌人,都要强大。简直是,凶兽与蝼蚁的区别。
“陛下.....”
“佐尔,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佐尔的声音很低,像是根本不愿意从喉结里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夏柯希尔看着面前的几个人,站在这其中的,都是自己的心腹,是整个螳螂妖氏族的栋梁,他们中间的每一个,都肩负着螳螂妖的荣光。大厅密不透光,她却能清楚得看清他们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恐惧,迷惘,甚至是失落。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完全不像是一场演讲开头所必须有的停顿或者错落。夏柯希尔缓缓得抬起头。
“你们很聪明,你们也很忠心。”
“我们并不是来听你的表扬的,女皇大人,我们认为你正处在险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