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个夏天潘达利亚动荡不安,螳螂人数次攻进落阳关又被逼退。魔古四处迁徙,每到一地便燃起焦臭的火柱,帝国再起的谣言甚嚣尘上。而自从雷王的陵墓出土,所有种族便在岛上打成一团,当初安度因用命阻止卡尔洛斯根本是白费了。圣钟虽然被砸成一堆废金属,但煞依旧四处流窜——这只不过是个开端,远古的恶灵再厉害,都比不上活物千回百转的恶意。
但未来确实改变了。怒西昂坐在三界之间思考,看着脱离了可见之处的时间线。部落和联盟的情势一触即发,但突然像被浇了一盆冰块似的冷却下来,只剩内部冒着气泡。卡尔洛斯的暴行没有引起太多涟漪,暴风城撤回了宣战布告,没过几天,达拉然的烽火也宣告平息,珍娜‧普劳德摩尔居然和洛索玛摄政王达成协议,虽然场面剑拔弩张,却没有如他预期杀得死去活来。
是安度因‧乌瑞恩的关系。那小子似乎还没发现,仅仅因为他活着,好几条时间线逐渐偏离了轨道,朝最不可思议的方向延展而去。
相对外界的纷纷扰扰,雾隐客栈平静如常,仿佛自外于历史洪流,兀自看着日升月落。老童洒扫做菜,烦恼跑进鸡舍的狐狸,还有雨下太多造成西瓜价格大涨。怒西昂继续接见信差和冒险者,他们带来的消息往往是旧闻,而且不知经过几手扭曲,但怒西昂不在乎。借着这幅支离破碎,用各种语言交织而成的锦画,他知道自己洒出去的种子正开枝散叶,像藤蔓一样往四面八方缠卷。他会用另一种方式掌握世界,甚至自己的亲族。
没错,他绝对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他从没见过奈萨里奥,至于其他黑龙,也在他诞生后一个接一个被处理掉。「他们迟早会卷土重来。」他面无表情地对红龙女王说,「这是为了整个世界的安危。」他也很清楚,这套说词骗不了任何人,却冠冕堂皇得足以让他逃过处置。亲族没有勇气断绝黑龙血脉,在他老得足够产生后裔前,他们必须战战兢兢保他性命。
安度因白天常不见踪影,尤其是有信差来访的时候,怒西昂有时会觉得奇怪,他拄着拐杖脚不方便,是能在这陡峭的天梯爬到哪里去。晚上他就留在大厅和怒西昂对赌,筹码从树枝、炸年糕、金币到老童酿的酒不等,端看庄家心情。但没多久安度因就大叫不公平,因为龙族就算输得彻底也喝不醉。
来雾隐客栈敲门的暴风城信差愈来愈多,怒西昂冷眼旁观,算算被随扈硬请回去的,起码超过十个,身上都穿着不同家纹的罩袍,但他们锲而不舍,终于有一天怒西昂听到客房窗下传来争吵,往后院一看,几个身穿系带短上衣,留着胡子的年轻人正对安度因说话,其中一个伸出手,试图抓住少年的肩膀,却被他甩开了。那几个人对望一眼,便很有默契地拔剑出鞘。
怒西昂没有出手,但显然安度因也不需要帮助。他突然抄起拐杖绊倒离他最近的人,再举起那把凶器,斜打在另一个人的胸口,接着转身躲开攻击,打飞另一个人的剑,重重敲了他的下巴一记,惨叫声连楼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哪里像个不良于行的人,怒西昂终于明白,那小子连他都唬过了,他的伤早就痊愈,却装出一副孱弱的样子欺骗敌人。幻象的手肘靠在窗边,支着下巴,咯咯闷笑起来。
随扈没多久便冲出客栈,安度因已经把那几个人摆平在地上,他自己也挂了彩,血从手上的伤口流下,又被他抹得一团脏。
「罪证确凿。」他的声音也不复天真,倒有几分瓦里安的真传了。「把这几个人捆回去交给国王,先派人用快马送信,即刻逮捕莫西恩‧布莱特公爵。」但他脸上没有胜利或得意,安度因把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掷,也不管在后面叫着要清洗伤口的老童,径自走进客栈,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
怒西昂假装出门,和他在长廊上不期而遇。啊,他并不想管人类的闲事,但一点好奇心无伤大雅。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你以为我是乘轿子横越喀撒朗蛮荒的吗?」安度因没好气地说,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暴戾,重重抹了下脸——这下脸上又是泥又是血了,狼狈得可笑,但也让他变回了一个少年。
就像是不用魔法的幻象,怒西昂兴味盎然地观察着他的动作,愤怒,沮丧,悲伤……
「我痛恨暴力。」安度因直接坐在房门外,背靠在墙上。「那就像把碗摔在地上,瞬间什么都完了,再也不可能修复。你知道熊猫人为什么怕煞吗?那是个象征,用来提醒我们理智有多脆弱。」
真是有趣,龙族应付欲望的方式很直接,从来不视为罪恶,因此龙穴里面堆满金银珠宝,互看不顺眼便打得风云变色,山头为之崩落。但人类……他们发明了一套规矩,或称道德,像穿衣服一样盖住自己的本能。
也许这就是他在幻象内很自在的原因,怒西昂想,他本不该向亲族低头,但却在出生前就学会伪装自己,在顺服中日积月累阴暗的怒火。
「逃避暴力并不能让你避免冲突。」
「我没有逃避!」安度因一拳捶在地板上。「但一定有更好,更周全的办法,不需要伤害到别人。臣迎君之所好,如果我不带头想,底下更不会有人把这当一回事!」
他怒吼时老童咚咚咚跑上来,瞧着又放轻了脚步,把手上的毛巾和水盆放在地上,悄悄退下楼去。怒西昂看他血都流到地板上去了,不禁皱眉,拿起湿毛巾把那一团糟给擦干净,而安度因也没动静,一径任他摆布。算了,纡尊降贵一回也没什么。
触到伤口时安度因痛得一缩,这家伙明明就是个脆弱的血肉之躯,还逞什么强。幻象蓦地一阵恼火,把毛巾往盆里一扔,弄得脏水四溅。
「我以为你不想当国王。」
「我不会煮菜,也当不了农夫。」安度因苦笑。「你看,我能选择的工作其实很少,大部分都是嘴上谈兵。御学士老是说,不要忘记权力的代价,尽量做对的事……老生常谈,知易行难。」
「犹豫不决,自讨苦吃。」怒西昂讽刺地模仿他讲话。「今天要不是你太温和,表现得太无欲,心怀不轨的贵族不会找上门来。他们怕你父亲,但肯定以为可以控制你。」
安度因咬牙。「他们这么想就错了。」
「让他们这么想的你也一样。」
「我们昨天才谈到潘达利亚的历史。」安度因闷闷地说。「雷王不一定真的是暴君,但他在实现脑中的伟大蓝图时,肯定没考虑到脚下踩着多少牺牲品。说到底,如果我们不能从历史中学到教训,前人孜孜矻矻留下这些故事,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告诉你宿命如此,你可以抵抗,憎恨或逃避,到头来什么也不会改变。」幻象蹲在安度因前面,手放在膝盖上。「煞的影响会从潘达利亚流向世界,食人妖的垂死挣扎徒劳无功,螳螂人的帝国终将没落,再也无法回复往日荣光,而你躲在山里,也无助平息暴风城内的派系斗争。」
安度因垂着头,好阵子一语不发,「这是你看到的未来?」
「一部份。」
安度因抬起头,看着那双深红如血的眼睛。「但你不是救了我吗?不是亲眼看到未来改变了吗?」
生平第一次,黑龙王子哑口无言。
(五)
「我要放假。」安度因那天晚上宣布,既然已经没有伪装的必要,他也不拿拐杖了,还帮老童把后院的鸡给赶回笼子里去。「明天不管我去哪里,都不准跟来。」
大厅里响起一片「万万不可」、「危险」、「有欠考虑」的声浪,怒西昂被吵得受不了,撩起幻象的衣服下摆便回房去。但没多久安度因又带着一盒牌来敲门,赌注是第二天的惊喜。
「什么惊喜?」
安度因板起脸。「现在说出来就不叫惊喜了。」
怒西昂渐渐发现牌戏没表面上这么简单,虽然是比双方点数大小,但安度因却记得牌面、机率,和各种排列组合,这才是他连胜无往不利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运气。他不禁怀疑这小子也拿同样的手法在玩政治,或许这就是他们的游戏方式?
「好了,今晚不能打通宵牌。」安度因伸展四肢,大打呵欠,把第十二胜的整桌方块打乱。「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累。」
这是幻象……怒西昂懒得说了。「我不用睡觉,龙族在成长期间不需要睡眠。」
「噢。」安度因睁大眼睛。「那不就没有赖床的乐趣了?」
什么跟什么……怒西昂无言地收好牌,起身示意他可以滚了。
安度因当真出门玩了整天,一个随扈也没带,老童也是帮凶,大清早一老一少在厨房里交头接耳,包了丰盛的餐篮便直接从窗户爬出去。士兵似乎习以为常,一开始闹烘烘吼得整个客栈都醒来了,找了半个时辰,连鸡舍、馬廄和仓库都巡过一轮后,随扈们没了劲,也不怎么惊慌,各自散去当作放了一天假。
安度因玩到傍晚才回来,进客栈时全身湿透,双手双脚满是污泥,对大厅的客人炫耀着他亲手钓到,为了拉上岸还滑进溪里的大鱼。身后士兵彼此投以不赞成的眼光,这是暴风城王储该做的事吗?但老童跑去烧洗澡水时笑呵呵的,直说这才是小孩应有的样子。怒西昂怀疑地看了一眼安度因,又看看熊猫人,大概在他们眼里,脸上毛比较少的都是小孩子。
厨师把那条鱼做成三吃,红烧、清蒸和鱼汤,怒西昂也分到一份,这就是所谓的「惊喜」了。他吃不出人类的食物好坏,跟着他们一起用餐只是为了减少异质感,所谓的入境随俗,但看其他人满足的表情,于是他也放下筷子说了一声美味。
酒过三巡,熊猫人开始唱歌跳舞,还撞在墙上砸坏了一幅挂轴。安度因也喝得满脸通红,瘫在椅子上笑得像个傻瓜。那是老童用米和蜂蜜自酿的酒,很甜,怒西昂不知道什么叫喝醉,只是喜欢液体入喉浓稠温润的感觉。及时行乐似乎也不是全无好处。
但他还是不懂这有什么意义,安度因的未来黯淡无光,充满杀戮和不可避免的绝望,就像暴风雨中的木筏,把时间浪费在游戏上又能有什么帮助?
就连他的梦里也见不到烽火,只有阳光和薄如宝石的鳞片。怒西昂并非刻意闯入,但龙族没有所谓的夜寝,他行走在三界之间时偶尔会岔错方向。朦胧天梯向来是个严苛的试炼场,小径曲折陡峭,巨岩像是断折的牙齿插入空中。白日老鹰的鸣叫在谷间回荡,夜晚则狼嚎不绝。但安度因显然只记得好的一面,当怒西昂穿过松林时,只见脚下繁花盛开,阳光透过枝叶洒下光束,鸟鸣伴着远处的溪涧淙淙。他循着声音找到瀑布,安度因正坐在岩石上甩着钓竿,双脚溅起一堆水花,把鱼吓得不见踪影。
他裸着上身,没了衬衫,外罩,配剑,戒指,所有王子的身份象征都不见了,只剩被太阳晒红的皮肤,上头布满旧疤,包括几个月前差点要了他命的痕迹。龙族如果受到滨死的重伤,往往得沉睡个几十年才能痊愈,这些血肉之躯的恢复力真令人讶异。
「你为什么来潘达利亚?」怒西昂坐在他身后的树干上说。「你干这些杀伐掳掠的事还太早了,也不是什么天纵英明的军师,写几个锦囊妙计就能打胜仗,你甚至被部落俘虏了,全靠运气才逃得一命,不是吗? 」
安度因没有回答,他跳进水里想徒手捞鱼,那群色彩斑斓的鱼一溜四散,又回头用尾巴轻轻蹭过他的小腿。少年笑着甩开手上水珠,现在那双眸子蓝得像天空,却又带着一丝困惑,仿佛他还没想好要往那个方向走,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路上了。
「我如果继续待在暴风城里,会在满十八岁那年受封头衔。管理领地不难,我已经做过了,再不成也有辅佐官。」他抓抓头,又把注意力转到下一群鱼。「接下来我会有一个婚配对象,大概是某个公爵的女儿,或者看父王心意,也可能是赛拉摩或罗德隆遗族,好增强政治上的联系。你不会相信的,这几年我看过的画像,叠起来比城门还高。」
鱼都跑光了,安度因终于放弃,一身湿淋淋地爬上溪岸。「结婚后军队会交到我手上,表示我也有资格干那些杀伐掳掠的事了——就是这样,毫无意外,无限循环的领导者之路,简直是照某种千古不变的章程在进行的。」
怒西昂不置可否,他跟着安度因走上一块突出崖顶的巨岩,俯瞰被强风刮得奇形怪状的松树。离他们最近的一株伸出五根枝干,像是想一把抓住上方的云。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试着走自己的路,远离父亲的保护,随扈、监视者和逢迎谄媚的人。我知道这很愚蠢——」
「是很愚蠢。」怒西昂冷冷地说:「你以为跳下悬崖没有摔死,就算是飞了一回吗?」
安度因却笑了。「试了才知道。」他当真变成了一头龙,鳞片绿得发亮,但却没有利爪,躯体细长,翅膀边缘也扭曲得可笑。他御风而翔,冲破云顶,完全不畏低温在鳞片上结成冰霜。那双眼睛居然有点像怒西昂,只是少了真龙的杀气,内在还是人类的灵魂,软弱而迷惘。
怒西昂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的翅膀也伸展了开来,却迟钝、笨拙,边缘像变形的蝙蝠薄膜,他的脸变成圆的,尖角和背鳍消失无踪,安度因在梦中重塑了他的形象,像个内里塞满麦杆的布偶!
这个愚蠢、无知的跳梁小丑,竟敢用这种方式嘲弄他!他怒不可遏地冲向云端,安度因却一个翻滚,敛起翅膀,像离弦的箭般直往下冲。
绿龙重重撞进海面,溅起山高的浪头,而他就在水花翻腾间弹跳,一群鱼跟着飞越海面,拖曳出闪亮的弧形。他居然还昂起头试图喷出火焰,但只冒出几缕白烟。「你们是怎么做的,龙族后裔?」他高声大笑,像落进池塘的鸡一样拍着翅膀。「教教我!」
怒西昂受够了,他挥开梦境回到现实,头一次觉得空气燠热沉闷,无法呼吸,水珠凝结在他用魔法构筑起来的皮肤上。多么可笑,这不过是幻象,他观察每一个来到跟前的人,逐次添加细节,冬天由口鼻呼出的热气,夏天冒汗,眨动眼睑,掌心的绉折,胡渣。现在他该用人类的方式发怒吗?还是碾碎客栈,让他们看看龙族是怎么用火焰对付虫子?
他踏着大步横越二楼,老童在东西两侧各设一间上等客房,一边看得到奇石,另一边看得到落日云霞,正好用来招待两位贵客。走廊上有人类士兵守着,但他们没等怒西昂接近便落荒而逃,连剑都扔在身后不顾,他们是正常人,还有本能的求生意志。
但那小王八蛋连龙威也不怕,黑龙王子一把拽起他时,安度因揉着眼睛,一脸困惑:「怒西昂,你睡不着吗?」
「不许直呼我的名字!」他扣住安度因的喉咙向上提,金发少年发出一声惊叫,随即被掐没了声音。
「差得远了,你和我。」他凑近安度因,在那双蓝色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身穿白袍,皮肤黝黑的青年,如此陌生却又熟悉,那是他的另一张脸,很难想像连那咬牙切齿的神情都是幻象。「我随时可以把你烧成碎片,比你们捺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这就是距离,人类,你们注定在地上爬行,仰望我们在天空的身影!看着我!」
安度因是不可能没发现的,龙爪刺进他的皮肤,让幻象无所遁形。怒西昂很清楚自己在人类眼中是什么模样:轮廓突出、布满鳞片的脸,承载虚空的眼睛,身躯沉重,脖子细长,那双翅膀早已不耐烦这狭窄的房间,在异界延伸直到夜空之下。
安度因一张脸涨成紫红色,他再度挣扎,扳着喉咙硬是发出喘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变成我们的样子?」
在那一瞬间,他当真想折断安度因的脖子,再把他的尸体烧成灰烬,他甚至不用打个响指就能办到,但这个念头反而让他冷静了点,如果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恐怕未来千年都会变成三界的笑柄。怒西昂抛开那个脆弱的身躯,力道之大让安度因落地时压碎了茶几,少年在木块中打滚,骤然吸进大量空气,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接着一下下踩着楼板的巨响撞向怒西昂的背脊,老童冲进房内,只差一点就跌在地板上。「天啊,瞧瞧你做了什么?」熊猫人挥着扫把怒吼,胡子根根往上翘起,一个大步跨在少年身前,摆出武术的架势。
愚蠢的血肉之躯,这些把戏对幻象一点作用都没有,但怒西昂发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某种难以言喻的闷痛扩散开来,仿佛他当真挨了老童一巴掌似的。
(六)「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安度因说。他穿着熊猫人式的睡衣坐在床缘,一整件用带子固定的开襟白袍,衬得喉咙上的瘀伤更加明显。老童热了一锅活像污水的饮料,闻起来甜得发腻,他喝完后终于能正常讲话,只是声音有点沙哑。「不,老童,这不是他的错,我们刚才都睡糊涂了,很抱歉打扰到大家。嗯,有事我会马上叫你,没问题。」他轻描淡写就抢了发言权,而且让怒西昂失去了道歉的时机。熊猫人把撞坏的门搬走,拉起一道绣着鹤纹的厚重布帘,这才踏着沉重的脚步声下楼,喝叱仆役点灯,去把逃跑的人类护卫找回来。「老童知道我不睡觉的。」怒西昂干涩地说。「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他整晚紧张地守在门外。」安度因放下盖碗,一脸严肃。「我还没向你道歉。」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好像怒西昂才是那个差点送命的人,幻象有种狠狠抹脸的冲动。为别人的错误受苦,为自己的软弱烦恼,如果安度因对待同类也是这副德行,无怪他的性命总是悬在崖上。算了,算了,不值得计较,不值得费这个心。怒西昂站起来。山风扫进窗户,室内温度总算宜人了一点,但他还是觉得很烦躁,这真是见鬼了,幻象不应该受影响,就算外表像人,他 骨子里依旧是头龙。「我接受你的诚意,殿下。」他僵硬的说。如果这样能让安度因高兴一点,就随他去吧。「如果没事的话,我就此告退了。」他没等话说完,便转身掀起布帘。但事情还没完,他早该知道。「怒西昂,」少年叫住他,依旧大不讳地直呼其名。「你晚上都这样打发时间的吗?在别人的梦里来来去去的。」「不一定。」他没有回头。「你们人类很没条理,大部分的梦都是浮光掠影,根本不会在三界间留下痕迹。」没必要告诉他,怒西昂是看到了那片风景才踏进去,阳光,风,草,世界尚未被破坏前的样貌。「如此寂寞。」金发少年喃喃地说,怒西昂无法确定这是指他,还是人类。「我在梦中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没什么。」怒西昂已经懒得讲了,而且现在想起来很蠢,对他们双方都是。「这没什么,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生物。你可以忘了这件事,让夜晚过去吧。」他想了想,转身补充:「我绝对不会再伤害你,这是龙族的承诺。」安度因眨着眼,仿佛不明白自己收到何等厚礼,但还是说了一声「谢谢。」在怒西昂再度掀开门帘前,他很快举起手。「这样说来,我欠你两次了。」他温和地说,像是完全忘了喉咙上的瘀伤。「你说过代价,但还没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他不耐烦地说。这小王八 蛋,一听到承诺两字便有恃无恐,急着满足扭曲的好奇心了。「再说,要满足龙族的胃口,你也太不自量力了一点。」「但你做了很多,怒西昂。」他好奇而谨慎地打量着黑龙,一双眼睛太过锐利,让怒西昂感到不快。「你在打听雷王的秘密,你带着财宝建立军队,介入联盟和部落的冲突,撒网等待时机,为什么?」怒西昂没有回答。「你想要这个世界吗?或是毁灭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生物?」「我不是我父亲!」怒西昂想也不想便一声暴喝,使得接下来的死寂更加难堪。幻象的胸膛上下起伏,却想不起该说什么。不要再提起奈萨里奥,我不是那些听命行事的棋子,只知破坏的工具。但谁说他体内没有流着混乱的血液?他踩着其他黑龙的尸体成长,而现在他差点就开始屠杀血肉之躯。他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愤怒,那小子轻易就剥除他的幻象踩在脚下,把他紧紧咬住的自尊变成一场笑话。那扭曲的形象提醒了他,怒西昂很可能只是奈萨里奥的拙劣翻版,被恐惧蒙蔽眼睛,疯狂而一事无成。踏上和父亲背道而驰的路,就救得了他自己吗?他想起被困在壳里任凭摆布的时光,先是黑龙,然后是红龙,人类,一群不知打哪来的冒险者,全都盘算着他的未来,贪图可以获取的利益。声音来来去去,他却动弹不得也无法理解,慢慢的,音节有了意义,随着怒气拼凑成可见的形状,直到他觉得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带毒的火焰。这就是他破壳而出的动力,除此之外还会是什么?龙族的生育率非常低,有时百年也生不出一个健康的子嗣。白光扎进眼里时他就决定杀死那些亲族,和他一样狡猾、残酷、污秽的生物。最后一头黑龙死去时他想,他自由了。为什么他依旧觉得动弹不得,束手无策?「你还好吗?」安度因站起来,皱着眉打量怒西昂。他很快走上前,似乎想拉住——或扶住黑龙。幻象闪电般向后退了一步,声音尖锐:「干什么?」安度因闭了闭眼睛,吐出一口气。「对不起,我无意冒犯。」造物主啊,他什么时候才能停止道歉,搞得自己才是加害者似的。楼下传来老童的说话声,影潘把逃走的人类都带回来了,大门砰一声关上。「我要走了。」怒西昂突兀地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你看起来很——」安度因皱眉,但找不到形容词。「很累。如果你是人,我会给你一杯酒,但这对你没用,是吧?」「你根本什么也没看到。」怒西昂粗鲁地说,这家伙在考验黑龙的耐性吗?或者——突然的念头让他毛骨悚然,魔法是否出了差错,安度因究竟看到了什么?确实、毫无疑问、错得离谱。因为安度因一语不发便伸出手来,正确无比地穿过幻象,擦过鳞片抓住了他的爪子,接着是整个身体——怒西昂惊得忘了反抗,他居然像拖一只长毛狗般地把黑龙拖过整个房间,直到卧铺上!「我们已经浪费大半夜讨论无关紧要的问题,圣光啊,如果你不需要酒,起码也睡一下,我都快栽到地板上去了。乖乖待着。」怒西昂挥动翅膀,一脚踩在他脸上。人类的语言随着幻象消失,他只能龇牙咧嘴,用怒吼表达不满。但安度因避开尖牙,反而硬把他塞进毛毯里,用半边身体压着不让他乱动。搞什么鬼,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只要雏龙展开翅膀,他就会被掀翻到四风峡的另一头?「希望你明天早上的心情会好一点,我不希望在潘达利亚的最后回忆,就是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吵架。」我们根本不是朋友——怒西昂楞了一下,意识到安度因刚说了什么。他要离开了,异界却毫无预兆,安静得像是有意识瞒骗他的眼睛。又有时间线脱离了掌握,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可能感到空虚,这小王八 蛋给他带够了麻烦,让他颜面尽失,老是有意无意刺探他的计画。但这样一来就没有人陪他打牌,争论熊猫人故事中的寓意,或是……再丢点什么出乎意外的东西给他,几乎像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抬起头,但少年只回了个把嘴张到极限的呵欠。「你说的对,我不能再逃避了。卡尔洛斯的攻势愈来愈不留余地,我不能再期待用外交政策牵制他——你所谓的雕虫小技。」安度因盯着黑龙,欲言又止,终究只懒懒地笑了。「如果战争真的爆发,我得决定自己要站在哪里,做些什么。」怒西昂自以为理解幻象,现在却不怎么确定了。他从未接触到人类的这一面,甚至在自己的亲族间也没有。安度因不带恶意地拍拍他的颈背,侧身吻在雏龙额头的鳞片上,非常轻柔,如果他当初有个母亲,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晚安,怒西昂。我不介意你在我的梦里做些荒唐事,例如赢我几局之类的,别这么暴力就好。」少年栽进枕头,声音含糊不清。「想想我都在牌桌上痛宰了一头龙,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安度因还真的睡着了,手脚摊开,压着黑龙的一边翅膀,头发落在脸上,发出细微的鼾声,留下怒西昂和月亮相对而视。夏夜的蟋蟀疯狂鸣叫,有只猫头鹰伫在外头窥探,眼睛亮得像两盏烛火。你想要什么,怒西昂?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一个容身之处,没有幻象也不是黑龙王子,能让他忘记恐惧和世界的脆弱。血统注定了他与生灵相处的模式,不是步上父亲的后尘,就是踩在上头不任其翻覆。但是现在,从出生前就支配着他的火焰正一点一滴消逝,让他无比困惑,没有魔法,没有愤怒,剩下来的还会是什么?他往毛毯里面缩了一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想要休息的欲望。休息,放空脑袋,不再想着时间线彼端有什么在窃窃私语。温暖,心跳声,手臂的重量。怒西昂没有睡着,但闭上了眼睛。
(七)
「我会跟你一起回艾泽拉斯。」怒西昂淡淡地说,拿起老童刚斟好冒着热气的茶杯。这句话不是询问,而影潘护卫也已经把那口沉重的宝箱抬出来,放在大厅角落。他的行李就只有这样而已。
安度因手一晃,把热茶都溅到了腿上,他做个苦脸,小心把茶杯放回桌上,但怒西昂还是看得出他两眼发亮,嘴角微扬,果然他一再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个话头。
也罢,怒西昂摩娑着桌上散乱的牌,轻轻敲出声响。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他习惯性地又拿起柜台上的盒子。野心和算计都不算什么,如果安度因没想到利用黑龙王子,他才真会感到失望。
天才刚亮,一队士兵就敲开雾隐客栈的大门,雏龙在卧铺上一甩尾巴,对唐突的噪音感到不快,但这回安度因很配合,往窗外看了一眼就跳下床,把睡衣扔到一旁,说:「是我父亲派来的。」
父子俩联手摆了心怀不轨的贵族一道吗?怒西昂思量着,现在目的达成,安度因即将返回联盟的权力中枢,那才是他该在的地方。说起来,怒西昂反倒成了烟雾,被石头砸中的第二只鸟。但说也奇怪,这个念头反而让他感到愉快,比起那些想利用他却手段拙劣的蠢蛋,眼前这个人类有挑战性多了……几乎想让他下场多赌几局。
怒西昂盘在床上看着他更衣洗漱,在日光下,他喉咙上的瘀青愈发明显,但安度因毫不在意,穿好衣服拿了条围巾就盖住了。和一些习惯茶来伸手的贵族比起来,他倒颇能打理自己的起居,连刮胡子都不假他人之手。当然,他可能是担心有头龙盘在卧铺上的景象太过惊悚,若真如此,他多虑了,如果仆人进房间,顶多看到幻象支起手肘撑着脸颊,懒洋洋横躺着而已。
他想问安度因是怎么看穿幻象的,又拉不下脸开口。魔法不应该有破绽,就算他曾在死亡当头见过黑龙的真面目也一样。或者这是种突变,奇妙的天赋异秉,这样乌瑞恩国王早该把他培养成大法师才对。或许昨晚怒西昂太过混乱而松懈了防备,这是最可能的。
他发现安度因正在镜子里注视着他,眼中有着困惑和一丝微妙的犹豫,嘴唇微动似乎想开口,却手一滑在下巴割了道口子,血冒了出来。他倒抽一口气,低声咒骂,手忙脚乱地抽起毛巾压住伤口。但那丝甜美的血腥气依旧飘了过来,撩得怒西昂鼻子发痒。
「你知道雄狮滩吗?在喀撒朗蛮荒南方……我当初就是在那附近躲过随扈,跳船溜进丛林的。」安度因最后只说:「我会从那里搭战舰回暴风城。」
「嗯。」怒西昂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就在这时候下了决定。于是他起身,整了整幻象的外袍,慢腾腾走回自己房里,简单吩咐影潘护卫后,便下楼去客栈大厅。
士兵和仆人正在上下奔走,把一箱箱用品搬上院子里的牦牛车队,咕噜摩挑夫不断进来要凉水。老童因突然涌入的大批人马忙翻了天,但还是坚持服侍贵客用完早餐,再泡上一壶好茶。
他现在也颇能分辨熊猫人饮料的优劣了,怒西昂把茶杯放回桌上时想着,在模仿的过程中,他似乎沾染了太多血肉之躯的习性。亲族若是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作何感想?
但他连这也不怎么在乎了,此刻他才发现,他一直没能摆脱身为龙族的责任感,而又被那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雅立史卓莎轻蔑的眼神,伊瑟拉戒备而冷淡的语气,突然都无足轻重得可笑,仿佛在那一夜无眠的休憩后,有根刺终于从掌心最脆弱的地方被拔了出来。这也许和那个还在楼上整装,对伤口皱眉的少年有关,也许没有,这都无妨,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思量。
安度因‧乌瑞恩又将对世界带来什么影响?怒西昂在异界问着,薄雾却从四面八方伸展而来,盖住了他的眼睛,只剩远方袅袅不绝的回音。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仿佛时间线正在蒙蔽……或戏弄他。
不,不可能是他身为黑龙的天赋出了问题。看看老童吧,夏天结束前,他就得接待一位比怒西昂还麻烦的贵客,搞得全客栈鸡犬不宁,藏在地窖里的酒坛也会遭殃。至于站在门口的那位人类,在抵达雄狮滩前就会死于一箭穿心,但他毫无所觉,心里只惦记着要托人写信寄回家中。怒西昂转移视线,看到梁上的猫弓起背咆哮,像抓麻雀般迅速窜出,逮住了一缕幽魂。
真是怪异,但怒西昂并不感到困扰,盲目行事也是种乐趣,如今他只能靠自己判断,衡量两人之间的距离。血肉之躯似乎有几个词汇来形容这种带着兴奋的好奇心,他得慢慢学起来。
安度因下楼,坐在怒西昂对面没多久,客栈员工就纷纷跑来道别。他被熊猫人抱得喘不过气,还要答应写信外加土产。但怒西昂相信他也用这个空档,把各种利害关系考虑了一遍。当他坐回椅子上时,除了头发有点蓬乱,又恢复了庄重的神情。
夜晚的魔咒褪尽,他们再次戴着面具相对而坐,王子对王子,人类对黑龙。
「潘达利亚的战争还没结束,你现在离开不嫌太早?」安度因接手洗牌,前几局没什么耽搁,小方块迅速消失,少年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在脑中计算剩余的机率。
「还好。」怒西昂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淌浑水,赌局讲究见好就收,不是吗?」
「让我猜猜。」安度因扬起下巴,指向他身后的箱子。「你想要的东西都到手了,来自各个种族的耳目,雷王的心脏,泰坦的力量——你选在这时候回艾泽拉斯,是因为在哪里收网都没有差别了,是吗?」
人形扬起一边眉毛,安度因笑了。「少装出惊讶的样子,怒西昂。你不在客栈的时候,我也和那些冒险者谈过话。你知道用利益换取的忠诚,有时实在不怎么可靠。」
「那么你也该知道,这样试探我是毫无效果的。」
安度因盖住自己的牌,另一手轻敲桌面,思索着。「你也把我当成筹码了吗?」
「我不否认,亲爱的殿下,是有这个可能。」怒西昂微笑,看着自己的数字,揣测双方派出的组合,这游戏逐渐变得有趣,他考虑着带一盒牌回艾泽拉斯。「就像你也盘算着我一样,这很公平。」
安度因笑了,没有否认。护卫队长走到桌边,正经八百地宣告车队备妥,随时可以出发。安度因点点头,却不急着起身,依旧摩挲着下巴,注意力全放在自己的牌上。怒西昂再次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内里的龙舔了舔尖牙,人形微笑着不发一语。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计画?」
「时候到了再说。」
「代价呢?」
「同上。」
「和局。」安度因打量着双方,怒西昂不再随意出牌,似乎让他有点惊讶。「再来一次。」
「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提议效忠于你,龙族也不会因此就站在联盟这边。」他有礼地说。「各取所需。你当然可以拒绝,或者拿出点本事收买我,让我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安度因叹气,眼中闪动笑意,像是在寒夜里看到炭炉,既渴望又怕烫了手。怒西昂理解为什么许多亲族会跟血肉之躯牵扯不清了。那脆弱、犹豫不决的神情本身就是种诱惑,让他忍不住想一把捏在手中。「我想我没什么选择,是吧?」
这是赌局,但安度因不会永远占上风的。怒西昂拈起四张牌,笑了开来。「至尊。」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外头炫目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