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字
一个月半过去了,瑟雷斯看著当初一群连举盾都举不好的死老百姓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基层士兵,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
天晓得这是他硬吞多少颗罗达隆特產冰凉喉糖,所吼出来的血泪成绩。拜这群惨无人道的新兵所赐,他的声音更加充满暗哑磁性。
再过两週,基础训练课程就会告一段落,会让这些死菜鸟开始进行一些简单的巡逻实习和实战训练,到时候必定又是哀鸿遍野、血泪纵横的惨况。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终究只是个代课老师,在这里呆两个月之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眼见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当训练生时,一边开心地数麵包,一边怀著感慨地整理行囊。开心的是自己就快要解脱了,感慨的是自己快要离开了。
窗外逐渐泛白的天空,瑟雷斯依然维持著训练生时期养成的习惯,早起整理床被、修饰仪容,以及基础锻鍊——为了接下来的工作与挑战做準备。
※
望著空荡荡指挥所内,瑟雷斯的表情有些愕然,他拿起桌上的训练日誌来看——
没错啊!今天是合训日,他还特地早起準备,本以为会遇见相当兵荒马乱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竟然安安静静的。
再走去训练场,也是一样,一个人也没有,连隻老鼠都没看见。
平常应该在的长官都到哪去了?莫非……又出事了吗?难道是石匠公会那些人?有了这种猜测之后,瑟雷斯立刻大步踱出指挥所,急急忙忙地前往军情七处一探究竟。
谁知道,才一跨出门,就和某样东西撞成一团,鏗鏗鏘鏘地金属盔甲掉了满地,瑟雷斯也狼狈地翻倒在泥地上。
"怎么搞的……谁把东西放这里啊?"
瑟雷斯有些不悦,明明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没看到这堆盔甲,难道是有人恶作剧?
一边抱怨的同时,瑟雷斯感觉到自己屁股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并且发出微弱的闷哼——
撑起身体,才看到,原来并不是有人恶作剧,而是有人抱著一副鎧甲走过去,正巧很倒楣地被自己撞倒。
"……你在这里干甚么?其他人呢?"
瑟雷斯爬了起来,同时一把把被自己压得动弹不得的小不点像拎猫一样提起来——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小家伙是圣骑士训练生之一。
"呜咳、咳……咳、长官——咳咳……"
被人足不点地的提著的小训练生,正慌乱的推著瑟雷斯的手臂挣扎著,瑟雷斯这才想到他是该把人给放下来才
对。
"咳、长、长官——他们……咳……他们去哨、哨点、观、观察……咳咳……"
那小小地身躯不住的咳著,让瑟雷斯的眉头皱成一堆小山。
"还好吧?"
瑟雷斯掏出手帕,帮这不过十岁的小鬼擦擦满脸的狼狈和污渍,只是军人的手难免粗鲁外加用力过当,好生生的一张白皙小脸当场被擦成了熟透的水蜜桃。
小不点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是、是……咳咳、咳……是,长、长官……"
瑟雷斯哭笑不得的看著小不点涨红著脸,憋咳的模样怪可怜的。纪律是纪律,但是绝非不知变通的死规矩,至少他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长官。
"不舒服的话,就点头摇头就行了。"
瑟雷斯伸手往小东西的额头一摸,似乎有点烫,但是,人家都说小孩子的体温比较高。
"感冒了吗?"
他有些戒慎地偷望了瑟雷斯一眼,似乎在想要怎么回应,这细微的小动作被瑟雷斯捕捉到了——
因为这小东西在观察别人眼色时的模样,和小他一岁的堂弟柯堤斯一模一样。
这种小心翼翼的表现,懂得看人眼色的行为,是后天环境给予的压力所训练出来的……就像他的堂弟柯堤斯,也是在总是得提心吊胆注意自己表现的环境中,学会了观察大人顏色说话的能耐。
看样子,这个小家伙的日子,恐怕也是过得挺艰辛的。
"很、很抱歉……长官……咳、咳……"
看著他不住地压抑著想咳的衝动,一开口就是先示弱的行径来看,他肯定是怕自己会狠狠教训他一顿似地。
这是不对的,懂得看人眼色也许会对他的将来有些许帮助,但是总是依循著别人的好恶做事这种行为,瑟雷斯个人绝不鼓励——
那只会让人变得胆怯和退缩。
"你有对不起我什么吗?为何要道歉?"
瑟雷斯板著脸,仔细的观察眼前这小子。
"……没、没有……长官……"
看著他垂著头,身体仍然因咳嗽微微颤动著。
瑟雷斯叹口气,反正现在四下无人,他也无须再端著黑脸长官的架子,他便蹲下来,刚好与他平视,轻轻抓著他瘦小的肩膀:
"抬起头来,既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那就不需要道歉,直视我的眼睛,不要躲开——"
瑟雷斯眼神尽可能的放得柔和些:
"这可是一种代表尊重的行为,躲著别人目光说话是非常不礼貌的。"
小家伙犹豫了一会,他怯怯地对上瑟雷斯的目光,用著不甚确定的声音回应著:
"是的,长官……"
"既然感冒了,就应该请假休息,就算没请假也应该跟他们去观摩哨点的工作——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收到了正向的回应之后,瑟雷斯看著满地的盔甲,大部分都又脏又旧还佈满伤痕,看起来是应该找人整理整理
了。
"就是——那个……因为……"
小家伙吱吱唔唔的不知道如何啟齿,同时坏毛病发作了,竟然又开始偷瞄他,瑟雷斯有些气恼。
"因为什么,说清楚,你应该知道,训练期间要是有不合规定的行为,一样会列入惩处项目吧?任意脱队、蹺课都算是怠职行为——"
"因为、他们说我还要很久才毕业……所以,先练习把盔甲擦乾净……"
小家伙面有难色,加上刚才的偷瞄举动,瑟雷斯已经猜到真正的情况肯定不只这样——一定是威胁了他不许讲出去之类的话。
训练生的基础功课中是有这么一项:自己的盔甲要自己保养。
因为是用来保护自己生命安全的东西,当然不能假他人之手来做;瑟雷斯很严格的执行这项功课,要求所有训练生都必须在晚上睡前将自己的盔甲打理好,该修补的、清理的,一样都不许少。
既然是作为人民的剑与盾,要守护国家的人,自己的性命当然要自己守护,守住自己就等于守住了自己的职责,所以这种事情由自己亲手做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手,伸出来。"
见瑟雷斯一脸难看的模样,可怜的小家伙知道自己可能要大难临头了,于是一副引颈就戮地将双手伸直併拢,準备挨打。
瑟雷斯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仍然不动声色,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双手——
如果是经常练习挥剑的手,应该会有些摩擦受伤的地方,等到日子久了,就会长出厚厚粗粗的剑茧,届时也就不太容易受伤了。
然而,应该看到要有擦伤的地方的确有,但是在擦伤之上,更有几道醒目的疤痕,周围的皮肤也都发红肿起来——划破掌心的那几道疤痕,被盔甲专用保养油侵蚀过,所以他的伤口会又红又肿又痛而且难以癒合。
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并没有让这小不点练习穿盔甲,只让他穿著一般的轻护甲做基本练习而已,所以鎧甲专用保养油他肯定是用不到的。
瑟雷斯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偷懒的家伙,肯定是联合起来欺负这小鬼,给他找各种麻烦,其中肯定少不了擦盔甲、打磨武器之类的差事。
"跟我进来。"
瑟雷斯把那些盔甲踢到一边去,自己走进指挥所的办公室。
瑟雷斯在办公室的储物柜找到急救箱,勾来一张椅子让小家伙坐下:
"手是你最贵重的工具,不论如何都要善待你的双手,记得了。"
一边说道,一边忙著对他那惨不忍赌的双手清理消毒又涂涂抹抹的,瑟雷斯以为他会叫痛,但是他却是出奇的安静,只是咬著下唇忍耐著。
刚开始接触那些圣骑士训练生的时候,瑟雷斯非常的头痛,那些该死的村夫!不仅不听指挥、要不就是在发呆装傻、还有不会分东西南北的蠢货!
这个小不点也是,除了服从之外,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出彩的"特点"。
但随著时间过去,这孩子的"特质"就逐渐显露出来了——他不仅只是听话而已,他也很勤奋,虽然不是非常聪明一点就通的天才类型,但是他愿意一次两次三次毫不厌倦的练习最基本的东西。
就算挨骂、挨打,好像也鲜少看见他哭闹或者闹脾气,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忍耐著。
比起不能忍受责骂和挫折的富家大少爷,还是迟钝又讲不听的乡下人,这小家伙的表现可以说是超乎年龄的可圈可点了。
作为训练官,理论上不应该对任何一个训练生有所偏颇,但是,老实说,他是很想特别照顾这个小家伙。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瑟雷斯很清楚,他如果对他特别照顾,那不是帮他而是害他了。
军队是一个团体,需要的是明确的目标、严谨的纪律、团队的合作与默契,少了这些,军队也不过就是些杂鱼散沙。
一个人如果无法适应军中的团体生活,甚至会影响到军队的士气,那么对于军队而言绝对是个非常大的问题,而指导阶层的人,绝对不会去考虑什么个人因素之类的问题,要重整士气最快的方法就是把有问题的人拔除——不管是用名誉或者不名誉的手段。
小家伙的问题,他必须自己解决,而瑟雷斯能够做到的,就是帮助他跨越这一切困难,而不是保护包庇他。就像现在,他可以帮小鬼包扎、也会指点他保养盔甲的诀窍,却不会帮他擦盔甲,甚至是去责问那些恶意欺负他的懒鬼。
"好了,去完成你的工作,我会在一旁监督。"
瑟雷斯收拾了所有物品之后,催促著。
小不点一脸莫名其妙,迟疑了一下,不懂这个有点阴晴不定的长官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他必须要整理其他人的盔甲这件事,而趁机向长官投诉发难,只是乖乖地跳下椅子,走出指挥所完成被中断的工作。
注视著小不点一脸认命、吃力地将所有盔甲拖进一旁的护具仓库,瑟雷斯有些心疼,这让他想打破过往的惯例:
不去记忆那些还没成气候的新兵姓名。
谁知道这些死菜鸟能不能熬过真正的战争?有不少人连一刻也撑不下去就逃走了——更多的是让他遗憾地看著熟识的名牌繫在灰白的尸袋上。
为了避免这种无谓的感伤,瑟雷斯严格地告诉自己,不要记住名字、不要记住样貌,这样就能更淡然自在一些,就算被罗杰笑那只是鸵鸟心态,他还是坚持这个原则。
而今天,他想打破这个原则——
瑟雷斯瞇著眼睛,望著笨拙地忙进忙出的他,出声唤住:
"小不点,"
他从那堆费事的盔甲堆中憨憨地抬起头来,眼神澄澈就像最高品质的秘法水晶,纯净得不含一丝丝杂质。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身影定住一会,缓缓站直身体,脸上写满困惑,甚至是有点担心——怕长官是为了要惩处他才刻意问名字。
看著长官的脸色不像是要处罚他的样子,他才小声地回应著:
"达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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