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只比我们大一岁，但长得有点着急，一米八八的身高，一百八九十斤的体重，看上去比我们要“成熟”不少，所以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汉”。老汉成绩一直很稳定，高二那年作为上一届的倒数第一留级到我们班，从此跟我、小胖和大头凑到一起，正好够打一桌麻将。好在老汉也不在乎学习，作为主力PG（Point Guard，控球后卫）的他，觊觎的是校篮球队队长的位置，而且凭他的球技，到了高三接过队长的宝座几乎是手拿把掐、板上钉钉的。我们的高中在这座以足球闻名全国的城市里有那么一点特殊，我们是唯一的一所篮球重点校。无论初中部还是高中部的校篮球队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都陆陆续续为各支职业队输送了很多苗子，如果当上队长，显然在职业队来挑人的时候会有不少加分。

所以，进入职业队成了那时成绩不好，家境也不好的老汉唯一的盼头。高中的男生打篮球大部分是为了耍帅，为了吸引女生，而老汉不一样，老汉不仅长得老，而且不帅，见过老汉的人都会觉得他特别像一度很流行的韩国综艺节目《情书》里的主持人姜虎东。老汉打篮球是为了谋出路，因而篮球场上的老汉是心无旁骛的，不会因为没有女生在他精彩的三步上篮和抢断助攻之后拍手尖叫而沮丧苦恼。

除了篮球，老汉和我们一样还都爱玩电脑游戏。03、04年中国差不多四分之三的半大小子都在疯狂的迷恋一款游戏——《魔兽争霸III》，而那时也是电子竞技在中国如火如荼的年代，我们所在的城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War III的网吧擂台赛，我们几个自然也都跃跃欲试。老汉对待游戏就像对待篮球一样，都特别有股子“钻劲儿”，每天放学训练结束之后都会跟我们一起到附近的网吧苦练，我们仨一般只玩2小时，8点钟准时下机回家。而老汉往往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直到深夜才离开。原因不是因为担心回家晚了被家长盘问，老汉的家长从来不怎么管他，而是因为老汉每天只有5块钱。老汉通常不吃午饭，实在饿得不行才会花一块钱到学校对面的西安小吃店买一个土豆丝夹馍，为的就是省下钱来好在晚上和我们一起去那家只要玩War III就1块钱1小时的网吧里练练魔兽。老汉不会什么英语，在查了一圈字典之后给自己起了个ID叫“Peak”（巅峰），这导致听力不好的人总会误以为是Pig。

渐渐地，老汉的水平突飞猛进，远远地把我们甩在身后，于是就不再愿意继续和我们这些“水货”过招，开始去浩方上寻找更强的对手。大概过了两个多月，老汉自我感觉已经练得差不多了，于是跟我们仨每人借了10块钱，去报名参加了一家大型网吧的擂台赛，打擂成功之后还蝉联了4周的擂主，赢了九百多块钱的奖金。老汉没有把钱充会员，而是还了我们每人100，又请我们吃了一顿烧烤，然后用其余的钱给自己买了一个新的斯伯丁篮球——这是他很久之前的愿望。

老汉知道，所有的愿望都要靠努力去实现，无论是篮球，还是魔兽。

从高二到高三，老汉跑遍了全市，不断地参加大大小小各个网吧的比赛，因为实力强、打得好，不仅在全市高中男生魔兽圈里声名鹊起，手头也慢慢地富裕起来，于是中午就不再吃一块钱的土豆丝夹馍了，并且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老汉在篮球场上也显得更加自信和游刃有余。然而好景不长，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04年的初秋，我们高三了，此时老汉也如愿当上了篮球队的队长。有天中午，我们几个吃过饭后来到操场一角的大槐树下悠闲地晒着太阳，老汉有些不对劲，这次没有参与我们三个的吹牛日常，而是出神的望着不远处看台上独自坐着的一个女生，我们循着老汉的目光看去，发现那是一个身材很匀称的女生，五官端正，肤色略有点黑，扎着一根微微翘起的马尾辫，给人一种清爽、健康、自然的感觉。

我们问老汉：那是谁呀？老汉连头也不回的说：田径队的，身高一米六七，比咱们小一届。

老汉居然恋爱了。老汉说有天训练开始之前他们在操场上跑圈热身，正巧田径队此时则刚刚从更衣室里集体出来，老汉不经意间往人群里瞥了一眼，就发现了她，从此每到训练的时候就禁不住总想多看她一眼。那时我们想，或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我们问老汉这姑娘叫什么，老汉说不知道，只知道她一米六七。于是在其后的许多年里，我们三个索性就用一米六七来代指这个姑娘，哪怕后来老汉多次跟我们说起过她的真名，我们还是觉得一米六七叫起来更顺口一些。直到今天写这篇故事的时候，关于那个姑娘的名字，我能想起的也只有一米六七。

老汉是个实在人，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搞什么花前月下，追女孩的方式特别土，就是一门心思对她好。比如老汉有次听一米六七说喜欢十字绣，就赶紧买了好多套，课上课下地埋头绣起十字绣来，别看老汉五大三粗，还真有那么几分心灵手巧，绣出来的十字绣十分漂亮，以至于后来班里的女生都跑来找他交流绣十字绣的心得。

再后来，老汉还学会了用漂亮的彩纸折千纸鹤和爱心。老汉笑着说，一米六七喜欢这些东西，反正他上课也从不听讲，正好用来打发时间。没过多久，老汉放学之后就不再跟我们去网吧了，他要送一米六七回家。而中午饭又变成了吃一块钱的土豆丝夹馍，因为要省下钱来买十字绣和彩纸。

就这么过了一个学期，老汉秀了几十套十字绣，一大玻璃瓶千纸鹤和一大罐子爱心，全都送给了一米六七。我们时不常地会问老汉，进展怎么样了？老汉总是低下头，笑着不说话。

寒假里，老汉空闲时间多了起来，于是又跟我们捡起了久违的War III，用了几天熟悉了一下新版本便又踏上了参加比赛的征程。没过多久，老汉不知从哪得知暴雪已经把《魔兽争霸》做成了一款网络游戏，叫《魔兽世界》，当时正在美服测试。老汉立马兴高采烈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有了两年多《魔兽争霸III》的熏陶，我们几个顿时兴奋得不行，老汉更是又把War III的剧情战役从《混乱之治》到《冰封王座》都翻了好几遍。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汉除了篮球、War III、一米六七之外，还多了一个念想，那就是《魔兽世界》。

能跟老汉做朋友，我们自然也不是啥“好学生”，等到4月底《魔兽世界》在中国正式公测时，我们便不顾离高考只剩一个多月的光景，一头扎进了艾泽拉斯。老汉是我们当中玩的最疯的一个，就连送一米六七回家这项雷打不动的日常任务都取消了，一放学就钻进网吧里，一声不吭地玩他的牛头人战士。直到考高前两天，他才告诉我们，今年只有两支职业队去了我们学校，而且挑明了只要中锋……最后他恨恨地说，以后不会再碰篮球了。

告别了篮坛的老汉又多明白了一个道理：实现梦想不光要靠努力，还要靠运气。
 

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条件，高中毕业之后的老汉放弃了考体校和作为体育特招生入学的机会，而是选择踏入了社会。第一份工作是在彩票站卖彩票，这份工作他干了整整4年，这四年里他一直是我们公会的会长，公会的名字也把他曾经的魔兽争霸ID直接换成了中文的“巅峰”。而大头、小胖和我则分别去了三个不同城市读大学。随着时间的流逝，《魔兽世界》渐渐成了唯一能让我们继续保持联系的手段。

在老汉的悉心经营下，公会不断的壮大，从60级到70级拿下了数不清的服务器首杀。老汉一直坚持把BOSS掉落的金币分给大家，而不是让作为会长的他退队拾取，不仅如此，还自掏腰包供应全团Raid必须的药水、给作为MT的自己和2T做各类价格昂贵的抗性装……不仅因为进度，也因为老汉的的仗义和大方，我们的公会无论是名气还是实力都迅速增强，最多时甚至能组起5个40人团。然而，成了服务器最大公会会长的老汉却还骑着40级的小科多兽。

公会里不时有人劝老汉，会长，买一个千金马吧，整天骑个小破科多兽丢不丢人啊。老汉总是笑笑说，别了，省下的钱可以买好多火炕药呢！每次看到他在公会里这么说，我都免不了会想起当初他一个人挤在西安小吃店的窗口买土豆丝夹馍的场景。

我们偶尔也会隔空问问老汉跟一米六七怎么样了。老汉从来都只会说“还行”、“挺好”和“别瞎操心，专心输出/治疗”。我们一想就老汉那性格，问也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不过老汉动不动就会临时取消活动，我们就知道一定又是去找一米六七了，因为我们实在想不出，除了追女孩，还能有什么事让他那么兴致勃勃地把公会通告改成“今晚会长单独活动，一团放假！”

每逢寒暑假我们回去，老汉总会以“我已经工作了比你们好过”为由请我们吃烧烤大排档。老汉爱吃烧烤，虽然每次吃完都跑肚拉稀，却仍旧乐此不疲。

一转眼四年就过去了，大学里只学会了怎么打BOSS的我们三人都选择回了家乡，也都幸运地签了相对不错的公司。然而就在此时，老汉却一边嚼着大串一边告诉我们：“他要走了，打算和父母一起去遥远的北方做海鲜生意。”我们都知道他骨子里根本不是个买卖人，却没办法说出口，因为毕竟我们都觉得这是他从四年前落选职业队之后向着未来迈出的第一步，我们也都觉得，他总不能当一辈子临时工，卖一辈子彩票。

短暂的沉默之后，记不清是大头还是小胖问了一句：那一米六七怎么办？只记得老汉拿着烤串的手垂了下去，低着头，再次陷入了沉默……如今我已经忘了那顿饭最后是怎么吃完的，只记得四个人都喝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没过几天，老汉就走了，临走时把会长转给了大头，然后给我们群发了一条内容只有“保重”两个字的短信，算是告别。

此后的几年里，老汉便彻底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电话成了空号，QQ再也没有上过线，就连《魔兽世界》也没有再登陆过。我们并没有为此而过多的意外或者担忧，因为我们都明白，凭他过去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觉得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害怕被人瞧不起，特别是朋友——即使我们并不会真的瞧不起他。我们也都清楚，等他再出现的时候，就算不比我们混得好，至少也可以平起平坐。

没有老汉的“巅峰”公会没过多久就散了，我和大头、小胖也都各自换了新的服务器，同自己新圈子里的朋友一起玩。不知不觉间，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三个变得越来越忙，刚毕业时每周至少一起喝一顿酒的约定先是延长到了半个月，后来是一个月，再后来是一个季度……到如今只有春节才能见一面，而且见面之后大家都绝口不提酒字——一听到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平时每天都跟过美酒节似的，好不容易挨到过年，谁都想缓缓。好在每次见面我们都会想起老汉，想起他的土豆丝夹馍，想起他当年漂亮的传球，想起他的40级科多兽，想起他的十字绣、想起他和一米六七……

我们一直盼望着那天，只是当它来临的时候，还是有些喜出望外。

两个月前，老汉同时加了我们三人的微信，告诉我们他其实只去了一年半，折了大本，交足了学费之后，他们一家就悄么声地回来了。回来之后这两年他去工地搬过砖、超市理过货、卖过服装、拌过凉皮、修过自动取款机……一边干一边攒，还跟朋友借了不少，重新凑了本钱，在去年年底开了一家汽车零配件门市，快一年了，有了卖海鲜的教训，这小一年干得还不错……

说到一米六七，老汉这次没再让我们问，主动把关于他和她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跟我们讲了一遍。原来老汉第一次跟一米六七表白时，她愣住了，过了很久才问他“今天顺路吗？”老汉说，那必须顺，你就是住南极我也顺啊！老汉觉得她这就是答应他了，整个高中都没有过女朋友的老汉既开心又紧张，兴奋得好几宿没睡着觉。后来高中毕业，我们仨都考到外地去了，一方面他觉得孤单，一方面工作了之后相对宽裕一些，于是就总千方百计地从物质方面满足她。而她也表现得很幸福很满足——至少老汉是这么认为的。

就这么过了四年，直到老汉决定去北方卖海鲜，一米六七没有拦着他，只是说“常回来看看我”。老汉说走之前他没抱她，因为怕抱了就走不了了——这四年，他从来没抱过她。

老汉全家一共在北方呆了十七个月，第一年里老汉每个月都会回来看她一两天，后半年里也每周都通电话。老汉说本钱赔光了，他就回来了，但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没告诉她。结果有天傍晚出去遛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很像她的女人挎着另一个男人在往一辆挺高级的轿车里钻。老汉说他当时一万个不相信，也知道打个电话就能搞清那到底是不是她。但他不敢打……结果也就没打，他目送那辆车离开，闭着眼睛一转身，回家上线开了个金团。

老汉说后来他通过不少人间接证实过，确认那天傍晚他看到的确实就是一米六七。但老汉还说，这事儿坐实之后，除了心疼，他也没有太多想法，毕竟想起当初他表白之后她的反应，也不能说那就是答应他了。

老汉说他2年多以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原来的服务器重建了公会，这次叫“巅峰归来”。让我们一起回去玩，我们问他玩了十年还不够吗？

老汉笑了： 17岁的时候，他有过篮球，有过一米六七，有过魔兽，有过“巅峰”，27岁的他，只剩下了魔兽；人生的下一个十年，他想要“巅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