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杜马尽量沉着地呼吸着,即使这样,也无法平复他那不安的心跳。透过风镜,他低头望向那在阳光下颤抖奔流的索姆河,毫无知觉昂头疯长的农田,还有,大地上跃动的那些沉重的阴影。那些阴影,属于他,和他的战友所驾驶的索普维斯“骆驼”战机队。
这并不是西恩第一次飞行。和大部分飞行员不同,他在入伍之前就早已有了还算丰富的驾驶经验。他曾是斯帕德公司——那位首次驾驶飞机穿越英吉利海峡的路易·布莱里奥经营的飞机公司——其中的一名技师。他甚至见过那架无限荣光的飞越过海峡的“布雷里奥11号”,并亲手触摸过它。他还记得那时的心情。螺旋桨叶片转动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腾然响起,在那美妙的声音中,未来的一切仿佛都可载上蓝天,光辉闪耀。
他也想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和她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西恩在当飞行员之前是名技师,而在当技师之前,他是名手艺不错的木匠。他的父亲是个严格的人,在眼睛还没花,手也不怎么抖的时候,干起木工活来精益求精。对学徒和帮工的要求也丝毫不会松懈。西恩是家里的小儿子,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他从小跟着父亲学木工,到了十八岁就继承了家里的木工作坊。作坊算不上大,但在第戎还有点名气,靠着老头子辛苦了一辈子赢得的好声誉,生意还算过得去。
那年秋季,西恩忙于制作一批家具订单,却被突然的访客打了个措手不及。
伯纳德家的人毫无预兆出现了。由于年景好,伯纳德家的葡萄园获得了大丰收,需要加订一批酒桶,一个月后交货。
伯纳德家的总管念完订单,西恩低下头,不出声了。
订单太多这件事并不足以对西恩造成太大的冲击,他的身体足够强壮,头脑清晰,就算费点工夫,也总能及时赶出合格的产品。
他低头是因为被那姑娘盯着他说不出话来,整张脸都涨红了。姑娘站在总管的身旁,好奇地冲着木工坊里的各样东西张望。她穿着剪裁新颖的轻便裙子,鼻梁上的小雀斑被红发衬得无比可爱。她令他想起机敏的鸟类,有着美丽羽毛的那种。她是伯纳德家的二女儿,伊尔莎。几年前他曾跟随父亲去过伯纳德家测量检查酒桶,那时她还是个纤瘦的少女,友善有礼。如今她饱满、迷人……
“咳。”他装作咳嗽揉了揉脸,尽量让自己恢复正常的神态。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你们、你们今年的收成真好呢……期待你们的新酒啊……干完活之后来一杯博若莱新酒的感觉最棒了。”西恩接下了这单生意。
“等你把酒桶送来的时候,一定会请你尽情地品尝。”伊尔莎笑着说。那是像夜莺鸣唱一样的清美嗓音。
她走出木工作坊,背影将午后黯淡的街道点亮。

她走后,西恩立刻找出伯纳德家酒桶订单的图纸,那还是他的父亲老杜马多年前绘制的。他把手头尚未完成的部分家具订单转给相熟的同业工坊代工,自己则专心地做起酒桶来。从选料到打样、制作,无一处不用心。这批酒桶和以前老杜马制作的相比,更趋完美。在交货期到来时,他如约将这批酒桶送去了伯纳德家。
西恩一路都面带微笑,一个月以来他都是抱着再次见面的期待,充满干劲地工作着。当他到达庄园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宴会在庄园前的草坪上举办,到处都有美酒的芬芳,鲜花的围绕,伊尔莎•伯纳德身穿有束腰的紫罗兰长裙,优雅极了。她还是很美,但西恩觉得,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活力被禁锢了些许。
卸货、清点和验收都完成之后,西恩受邀加入了宴会。
“为我们可爱的伊尔莎祝福吧,今天是她订婚的好日子!”西恩听到有人对他这样说。之后还有不少人对他说了些什么,都是些无聊的寒暄,询问他父亲的情况,生意之类的,他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拿起酒杯,开始喝酒。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他看到她身边站着的穿黑色礼服的年轻男人,身材高大,长得不坏,脸上带着轻浮的神情。
伊尔莎就要嫁给这样的人了吗。博若莱新酒的甜美滋味划过他的喉头,流入心中的却只有酸涩。

伊尔莎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她应酬了一阵亲友便走向一旁,在一张小桌旁坐下,看人跳舞。虽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西恩还是走上前去,想借祝福的名义和她说两句话。
西恩还没有开腔,伊尔莎却自顾自地先说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来!”
“什么?”西恩愣住了。
“我已经受够那些虚伪的奉承和恭贺了。求求你,千万别说那些了。”伊尔莎用手抚着裙子的褶花说,“明明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我和那家伙彼此厌烦。”
西恩喝干杯里的酒,放下酒杯,想了想说:“那你和他非结婚不可吗?”
“看看今天这样子,我说什么也没人管,只能任由摆布。对我们两家来说,我们非结婚不可。”
“如果你真的觉得不愉快,我想……”西恩几乎就要说出大胆的告白了。
伊尔莎的未婚夫走了过来。他牵起伊尔莎的手,装作礼貌地问:“这位是?”
“给我们供应酒桶的杜马家的儿子,西恩。他有一间很不错的木工作坊。”伊尔莎的手使了点劲,但没有完全挣脱他的手。
“感谢你今天来参加我和伊尔莎的订婚宴会。”嘴上这么说着,可他的眼神瞟向跳舞的年轻姑娘们。
西恩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伊尔莎喊住了他:“如果我需要做新的家具,找你可以吗?”
“乐意效劳。”
她拿起桌上一瓶未开封的博若莱,递给他,说:“谢谢你。”她的指尖如同惊恐的鸟喙划过他的手掌。

这桩婚事对伯纳德家来说绝对是个好事,联姻会带来事业上的合作和更多的财富,但对西恩•杜马来说,他对爱情的憧憬将因此化为泡影。但他并没有完全死心,这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姑娘,在年轻人的心里,世上已没有什么比这个姑娘更重要,即使她订了婚。他知道婚礼将在第二年举行,他还有一年的时间做一些疯狂的举动好叫这桩婚事告吹。
他把木工作坊关了,去斯帕德公司应聘,他要学习如何制造飞机,驾驶飞机。换一个职业也许并不能让他变得更富有更高贵,但如果伊尔莎的父母非要把她嫁给那个轻浮的富家子,那他就可以驾着飞机带她走,去远方,去一个谁也追踪不了、寻找不到的地方!
抱持着这个念头,西恩在斯帕德公司里勤奋地工作,尽最大可能学习关于飞行的技术。他精湛的木匠手艺让他在参与飞机的制作时如鱼得水。打造机翼、构建骨架、蒙皮他都学得很快,得心应手。当他第一次有机会得以试驾飞机时,他坐在那架小双翼飞机的驾驶位上,期待又兴奋,机头抬升时迎面而来的强劲气流都遮盖不住他的笑声。
他和伊尔莎一直有书信往来,在新写就的这封信里他讲述了自己和飞机打交道的生活,并且鼓起勇气写出了自己的思念。伊尔莎给他回信时,问了他许多关于飞机的问题,她一直就是个充满好奇的姑娘。当然,在她的回信中也提到了关于想念的部分,她礼貌地回道:“亲爱的朋友,崭新的生活虽好,但难免会想家。身在家中的人,也会时刻惦念着你的健康,为你祈祷。”
西恩把伊尔莎的回话解读为乐观的信号,认为自己已经在成功路上踏出了坚实的一步,可是命运又玩起了恼人的把戏。伊尔莎骑马的时候跌了下来,摔断了肩胛骨。西恩请了假去看望她,因为疼痛和难以动弹伊尔莎看上去有些憔悴。看到他来,伊尔莎才露出笑脸,让他讲讲飞行的感觉。
“等你康复了,我带你去搭乘飞机,好吗?”西恩试着提出邀请。
伊尔莎却轻轻摇头:“我父亲的朋友说,巴黎的气氛很不好,人们都很紧张,传言说战争就快开始了。如果开战,我的未婚夫也会上战场去,我必须在那之前和他完婚。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只等我稍微好转,我们就会立刻完婚。婚后我会搬到里昂去。抱歉,我恐怕没机会乘坐飞机了。”
西恩拉起她垂在床边的手,轻吻了她的手背。他说,如果你想要在天空中飞翔,请随时告诉我。说完他便告辞离开了。

自那之后西恩没能再见伊尔莎。他返回斯帕德公司不久,公司开始进入繁忙的生产期,设计出轻便好用的侦察机投入生产。西恩不懂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只听人说,斐迪南大公被人暗杀了什么的。他想,真要打起仗来,那伊尔莎会怎么样呢,她就要结婚了,也许她的丈夫会死在战场上,也许不会。他突然意识到,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伊尔莎此时已经办不到了。一旦战争打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他轻易地做出了决定。参军入伍。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为伊尔莎做的事情。只有把敌人赶出去,才能保证他心爱的人的安全。

新兵西恩•杜马被编入第五步兵军团。不久后战争全面爆发,德军攻势迅猛,攻占比利时后又从北部节节逼近法国境内。在马恩河一战中,他的头部受了伤,在医院中养伤时他和一位少尉聊起过关于当飞机技师时的趣事,出院后即被升任为侦查员编入航空队。
对于法国的军队来说,空中的战斗是新鲜的,不成熟的,急需像西恩这样了解天空的战士加入。
在作为侦查员活跃的两年中,西恩的驾驶经验愈发丰富,他飞行的自信又机敏,从未被敌机近身威胁过。
于是,在这个天气晴好的春日,他以战斗机飞行员的新身份飞翔在索姆河上空,这片透明的残酷战场上。

飞翔的感觉一如既往很好,但驾驶座前的机枪让西恩有些紧张。在陆地上持枪射击是一回事,飞行是一回事,在飞行的同时向敌人开火看起来是两者的糅合,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前方空域的浅蓝底色中,逐渐浮现一个鲜红的小点,那一点红色逐渐增大,在西恩的眼中融化为一阵寒意。
机身是血一般鲜红的颜色,那代表着飞行员的梦魇——“红男爵”的第11狩猎中队——德军航空兵中最危险的存在。
没有哪个飞行员不知道红男爵——曼弗雷德·冯·里希特霍芬。一年前的春天,他制造了被英国人称为“血腥四月”的恐怖战绩,击落了21架协约国战机。最多在一天内曾击落过4架。只要那架如同从地狱中窜出的血红色三翼战机出现在天空中,就会带来狰狞的死亡。
西恩镇定下来,既然相遇无可避免,那迎击就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整个编队都进入了艰难地缠斗。身边的友机不断被击落,敌机也有所折损,但红男爵所驾驶的那架三翼战机却毫发无伤,他紧盯着的是威尔弗莱德·梅驾驶的飞机。在往来攻击数次之后,威尔弗莱德选择撤退。
在上机前,威尔弗莱德送给过西恩一只手套。他们同期进入战斗机中队,算是朋友。那个有些腼腆的年轻人说,这手套是我奶奶给我做的,一直都能带来好运,我们两个新人,需要好运。西恩把手套塞进夹克口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定会有好运的。
现在威尔弗莱德需要的,便是无比巨大的好运。他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战机颤颤巍巍地低空飞行着,身后还紧随着不断开火的红男爵。
西恩的飞机在空中翻滚一周,准确的避过一架迎面而来的敌机,侧面的敌机一时捕捉不到他的方位,电光石火间,两架红色飞机撞在一起,冒着黑烟向下方坠落而去。
看见那架凶狠的红色三翼机在追赶威尔弗莱德·梅,西恩加速赶了上去,想要帮他脱困。

这时,西恩突然听到一阵狂烈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太过震撼一时让他失去平衡,他稳定心神专注驾驶,声音却并未离去,依旧不停啸叫。听起来像是人的嘶吼呐喊混合着金属和某种乐器的嘈杂巨响。在这巨响声中,西恩的心里突然一片空寂,他想起伊尔莎鼻梁上俏皮的雀斑,她写在信纸上那些秀美的字迹。他想起伊尔莎曾送他一瓶博若莱新酒,那酒他一直没有开封,如今早已不能再喝。他的手握紧机枪,飞机向红男爵的三翼机加速冲去。他毫不迟疑地连续射击。
他像是击中了目标。红色飞机在震动之后骤然失控,开始向下坠落。
前方威尔弗莱德已经飞入了英军控制区,他安全了。

噪声,一浪高过一浪的噪声。
在噪声的轰鸣中,西恩的飞机和红男爵的飞机一先一后的向下落。毫无疑问,他击落了鼎鼎大名的红男爵的战机。他的机体没有受损,身上也没有受伤,但是他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正坠入索姆河中的漩涡。在节奏感鲜明的噪声中,他的鼓膜失去了知觉。他放松身体,任由其旋转着,心中默念着,再见了,伊尔莎。
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了葡萄收获季的伯纳德庄园,伊尔莎坐在他驾驶的飞机后座上,两人一起缓缓飞过金黄碧绿的田野和丘陵。



2 负极:狐狸嫁女

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弄得伊青心里烦烦的。伊青一把推开窗子,明明太阳还明晃晃挂在天上,雨却一点也不害怕太阳,恬不知耻地下着。
大白天的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远远能听见街那边大婶呵斥孩子的声音。肯定是那家的娃娃吵着闹着要出门了。
晴天下雨不能出门。这是大家都默默遵守的规矩。伊青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反正只要是在这甾城里住的人见了这种天气,就会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
伊青却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他摘下墙上的斗笠,顶着就往门外冲。姑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你做什么?”
“我去看看。”
“看什么!你不知道看不得吗!”姑姑厉声说,“你都十二岁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伊青说:“我去把我妹妹要回来。”
姑姑怔住了。她带着哭腔说:“你家就你一个孩子了,你还闹腾什么呀!你真是气死我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这么苦呦……想当年你爹你妈走得早,我辛辛苦苦……”
伊青看她抹起眼泪,只好转身上了楼梯。
他翻了翻箱子,找出一双毛皮靴子,是姑父的,套在脚上会晃荡。伊青不管了,有层保护就行,他可不想摔断腿。
他在草鞋外面套上靴子。探头看了看下面,后巷的小路被雨水泡的烂乎乎的,没人,也没东西。他把斗笠的带子在脖子上绑紧,回头看一眼,姑姑没有上楼,还在楼下做活计。
他直接就从窗口蹦下去了。
落地的时候拐了一下,他差点一脚踏进旁边小水沟里。衣服沾了些泥,但是身上哪都没事。因为地软,落地的声音不大,姑姑也没发现。
他把毛皮靴子脱下来,一手拿一只,然后就跑了起来。他要跑过每一条街巷,直到看见狐狸为止。

伊青有个妹妹叫小桃,比他小三岁。爹妈死后他和小桃就住在姑姑家。小桃是在四岁那年不见的。那天天晴得透蓝却莫名下了一阵大雨,伊青从学堂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拿着新写的字想给小桃看,结果哪里也找不到小桃。
姑姑哭着说,晴天下雨是狐狸在嫁女儿,狐狸不想叫人看见,才会下起雨来,小桃趁着姑姑睡着跑出去看彩虹,一定是被狐狸带走了。
伊青没见过狐狸,那东西狡猾得很,原本就轻易不会叫人瞧见。为什么它们嫁女儿的时候会怕被人瞧见呢,伊青想,为什么非要走会被人看到的大路呢。
他要去找那些狐狸,抓住它们问清楚,小桃被带到哪里去了,让它们把小桃还回来。

阳光白茫茫的,雨水闪闪发亮不停往下滴,伊青抬头看天,雨云的位置并不清晰,雨水仿佛只是凭空落下。他只好凭着感觉往雨大的地方跑。在拐过南街牌坊之后,他隐约听见了声音。那是锣鼓唢呐的声音,声音很小,在雨声中听不真切。他停下侧耳细听,像是在瑰云楼旁边的鹧鸪巷里传出来的。一听清楚,他埋头猛跑生怕错过。
鹧鸪巷的尽头只有一座废宅。挺大一间宅院,荒废了好些年,没人再搬来,也没人去管它,就那么放着,红漆木门破了半扇,院里的野草长得一人来高。乐声到这就断了。
伊青没来过这里,心里不免也有些发慌。他把手里的两只靴子放在门檐下面,摘下斗笠背在背后,轻手轻脚走了进去。院里停着一顶轿子,但没看见有人。伊青猫在一株高大的蜀葵后面静静地看。
有人唱起曲儿来了,唱的是甾城边上的一个湖。从歌词里听,原本那不是湖,是个村子。有一天发了大水,把整个村子全淹没了,村里的人都变成了鱼,依旧在那里生活着。镜面一样平静的水底下,鱼们一直都在思念原来的生活。
伊青从草稞里出来,偷偷往正屋门口挪,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没挪多远,从门里出来个老头。伊青探着半个脑袋,和老头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有人!”老头冲屋里喊了一嗓子。登时出来四五个年轻人,有的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伊青,有的嬉皮笑脸的。
伊青还没转过身子,已经被提住了领子。他哇呀呀地叫了起来,“放开我!你们是干嘛的!放开我!”
接着他头上就被敲了一下,是老头用双红筷子打的,“哪里来的野小子,偷偷摸摸跑到别人办喜事的家里来。你给我老实点,别吱哇乱叫弄散了喜气。”
伊青梗着脖子说:“放手我就不叫了。”
老头给拽着伊青衣领的年轻人点点头,年轻人就松开了手。
“看你身上衣服都湿了,外头待着凉,进屋吧。”老头说完就背着手先进了屋。
“进就进,我才不怕。”伊青鼓着腮帮子,偷偷伸手摸了摸后腰别的一把磨过一面的铁尺子,心里暗忖,要有什么情况就立刻拔尺相向。

屋子里面到处贴着大红喜字,喜神画像前的桌案上铺着大红桌布摆着果品点心。几张桌子上坐满了人正在宴饮。菜肴丰盛,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看见伊青进来了,他们大多不以为然,继续吃喝。
“原来是个孩子。怎么跑进来的呀。”一个娇柔的声音说。
伊青仰头看,说话的是个穿红裙红袄的女人,衣服上用金线绣满了牡丹,头上别着凤钗。面孔用粉涂得白白的,一双桃花眼亮得像能滴出水来。应该就是新娘子了。
老头仰脖喝了口酒说:“喜欢大喊大叫的小子,吃点东西不?”
“不吃。”伊青说,“你们是狐狸吗?”
听到这话,老头大笑起来,他大声说:“这小子问咱们是不是狐狸!”宾客们听了也都笑了起来。
“笑什么!你倒是回答我呀。”
“这儿有姓胡的,也有姓李的,还有姓于的,什么都有。小子,你可见过赶在这个天气办喜事的人?”老头问。
“没见过。但是没见过不等于就没有。”
“好小子,脾气不好脑袋倒是不笨。那你说说我们是狐狸还是人呀?”
“我要是知道我就不问你了!”
“嘿,有意思。你这么想知道啊,那你吃饱了我就告诉你。我们家办喜宴,可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回去。”
伊青看了看桌上的菜,拿起筷子,又放下了。
“怎么不吃呀?”新娘说,“没有你喜欢吃的东西吗?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伊青摇摇头,“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所以你就告诉我吧,你们就真是狐狸我也不怕,我也不跑,我就想知道我妹妹过的怎么样,都好几年了,我想看看她。”说着眼眶红了。
“你妹妹怎么了?”新娘柔声问,一边拿帕子想给他擦眼泪。
伊青挡住不给她擦,胡乱用袖子在脸上蹭了几下。
“人家都说,天晴下雨狐狸嫁女,狐狸被人看见了会不高兴,就会把那人带走。我妹妹就被狐狸给带走了。是不是就是你们带走的?是的话,你们把我带走也行,只要让我俩在一块,我可以给你们干活,我有的是力气。”
老头说,“傻孩子,就算我们是狐狸,可我们家就这一个闺女,我能把她嫁几次?你妹妹哪去了我可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是跟我们走了。”
“那你承认你是狐狸了?”
老头咬着筷头,啧了一声,“就你这脾性,没完没了的,我们是人也好是狐狸也罢,你就不怕惹得我们生起气来,真让你回不去了。”
“爹,你就别逗他了。让他吃点东西回家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新娘说。
“我不怕不怕不怕!你们……”
伊青正张嘴说话,结果被新娘塞了一块牡丹饼在嘴里。牡丹饼香香甜甜的,他咽下去还想继续说,却突然觉得好困,上下眼皮打起架来,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伊青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姑姑看见他醒了,高兴极了,她说:“你可算醒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淘气,窗户是能随便跳的吗?一跳下去就摔了头,大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这睡了整整一天,吓死我了!”
伊青迷迷糊糊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段,他想去看狐狸嫁女儿的场面,就从楼上后窗跳出去了,然后呢?然后他就没有印象了。难道真是摔到了头?
他穿好鞋子,下地走了几步,感觉头不疼身子也不疼,哪都挺好的。一低头看见鞋,他就想起来,跳窗子之前他穿了双姑父的毛皮靴子。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全翻出来了,没有那双靴子。
“靴子呢?”他问姑姑。
“这个天气穿什么靴子呀。”姑姑一脸莫名。

伊青花了几天工夫才把该想的都想起来了。但他对谁都没说。他跑去那个废宅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屋子里头什么都没有了,尘土积得很厚,一看就是多年没人打扫过的样子,更没有办过喜宴的痕迹。
但是那个破院门的门檐下面,端端正正放着那双靴子。他拿起靴子,发现里面有张折起来的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伊小桃,于葵未年六月十九从甾城离开,改名常婉儿。去问你姑姑就会明白了。我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署名只写了一个“胡”字。
伊青明白,这是狐狸给他留的信。那个新娘子是看他可怜,帮他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伊青说出常婉儿三个字的时候,姑姑就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捶桌子,嘴里只说不知道。
“你是不是把小桃卖了。”伊青待她哭了一阵,大概累了,继续问。
“你从哪听的?我能干出那样的事吗?我多疼你们哪!我为了你……”
“卖去哪里了?”
姑姑不再哭了,她冷冷地抬起眼睛说:“哪个嚼舌根的给你说这些,王八蛋,不得好死!”
“是不是因为姑父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养不起我们两个人。”
“你姑父他就是个王八蛋!他跟个野女人说跑就跑了,留下我带着你们两个孩子,你是我们伊家的独苗,我再苦再累也要把你养大呀……”她说着又哭起来,“小桃她还小,不太记事,有户人家愿意要她,这也是她的福气……”
“小桃现在在哪?”
“那家是堇城人,别的我也不知道了。青儿你听我说,你不要觉得姑姑狠心……”
伊青不再听她说话,直接跑了出去。
他要去找小桃。就算是一路要饭他也要到堇城去。至于找到她之后要怎么样,他还没有想好,他想他可以干活养活小桃,等她长大,让她嫁给一个好人家,出嫁那天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像那个桃花眼好心肠的胡姑娘。

伊青走了很久,他也忘记有多久了,他抬头看太阳的位置,却看见一道彩虹。没有下雨哪来的彩虹,是狐狸弄得吗?他是不是又要见到狐狸了?
正想着,伊青听见一阵急促的莫可名状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一声接一声,像人在惨叫又像锯木头敲锣,什么声音好像都有,没完没了,比雷声还要响。
然后他看到那道彩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动起来,像是一个彩色的风车在天空中高速转动。

有只毛色鲜亮体态优美的狐狸从田里跑出来,伊青听到狐狸对他说:“快点冲着彩虹跑,别回头。”那只狐狸身后还跟着好几只小狐狸。
狐狸说:“我们都跑不了。你还有机会。快去。”伊青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对于危险的直觉告诉他,狐狸说的是对的。
他飞快得跑了起来。



3 九伏电池: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汗水从鬓角流淌下来,形成一条蜿蜒的线,接着,从下颌甩飞出去,在空中留下星点轨迹。
柏舟剧烈地摆动着头,长发遮面,他的手指充满深情地拨动着琴弦。舞台两旁的音响中传出凄厉的琴声。他对准麦克风,张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这是台下三十五位观众的直观感受。
在舞台上,柏舟和他的“百昼乐队”享受极了,他们认为自己正在演奏这世上最纯粹、最能传达内心的音乐——死亡金属乐。乐队处在投入的浓烈情绪中,直到柏舟将要吼出最后一句意味不明的唱词时,他手中的电吉他毫无征兆的哑了。那一瞬间他心脏狂跳,脑中电光石火,在0.1秒中作出了一个决定,他用尽全力地从胸腔吼叫出来,同时他把手中的电吉他砸向舞台。
在舞台上砸吉他这事儿很多人都干过,很多人都看过。有些人认为这是乐手全情投入的代表性动作。所以台下那些或出于好奇或出于寻求刺激而来的坚持听到这个阶段的观众,看到这一幕不由小小激动或惊吓了一下,配合着柏舟一起尖叫起来,为这把横死的电吉他欢呼跳跃。

三十五位观众里面,有一个人面无表情。那是个短发女孩,穿着一身职业套装,站得笔直,如同雕像。她独自站在靠前的位置,任由音响对她发出无情的连绵的巨响。她的身边没有同来观看的伙伴。她只是一个人安静地站着,像是没有鼓膜。

这支曲子演奏完了。但柏舟没有象征性地砸断琴颈就算完,他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导致乐队其他成员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都停下来等他。而且,原定的演奏曲目还剩一首没有演奏,他就砸了琴,这也让大家有些茫然。柏舟砸够了,一仰脖子把额前的头发甩到脑后,重新站在麦克风前,他看着台下那个雕像一样的女孩,清一清嗓子,说:“感谢大家今天来到这里,最后我为大家清唱一首张学友的老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台下发出一小片嘘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乐队里的其他人全部都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鼓手何琼,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对他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柏舟闭上眼睛,深呼吸一下,唱了起来。
当他唱完,台下的三十五个观众此时已经走的只剩十几个了。那个雕像女孩也不在了。她走的时候是什么神情,是依然面无表情,还是有些不舍有些伤心?这首歌柏舟没有唱到自己流泪,他只是感觉真的有些累。

散场了,乐手们收拾东西准备下台。这是他们在夏季的最后一场演出。也是时隔数月接到的唯一一场商演,挣不了几个钱,但他们心里多少是高兴的,能演一场是一场。
柏舟用脚尖轻轻踢着吉他碎片,不说话。
鼓手何琼过来拍拍他的肩,说:“我看见妍妍了。你没事吧?”
“没事。”
“干嘛砸琴啊。交了房租你也没多少钱了,买不起新琴了吧,哥几个给你凑点。”
“不买了。我以后都不玩琴了。”
“你小子来真的?”
柏舟捡起掉在地下的一个小方块,说:“看看,就这东西推了我一把,你说我该谢谢它还是恨它。”
那是一块九伏电池,原本好好的装在那把惨遭解体的电吉他拾音器里。
“没电了?”
“嗯。”
何琼骂了句脏话,他说:“装进去半年了你就愣是没换过?没给充过电?早给你说过该换的时候就得换,上到场上突然没电,哑了腔了!就因为这,你一怒之下把琴砸了?”
“也不是。我之前没跟你说,但是我已经想了一阵子了,不打算再干这个了,想着唱完这场咱们好好喝个酒,道个别。我觉得它突然没电这事也是个兆头,好像老天爷都不想让我继续了。”柏舟说着,把电池装进衣兜里,“吉他我是绝不再碰了,留着它做个纪念吧。”
何琼想骂他,但是想想,又骂不出口了,他只好说:“走吧,去喝酒,你请。”

街边的大排档里,乐队的五个人围坐在铺了蓝白格子塑料桌布的折叠圆桌旁,就着凉菜划拳喝啤酒。空瓶子躺倒在地滴溜溜滚动,也没有人管。
喝到半醉,柏舟站起来,举着酒瓶子,给大家敬酒,他说:“咱们在一起组乐队也两年多了。没挣上多少钱,就图了一个尽兴。可是人活在这世上,不是只有梦想和信念就行了的。妍妍昨天跟我说,她要跟我分手。我都想不出理由挽留她。我拿什么挽留她,我连下个月房租都还没有着落。我一直都没觉得这么活着有什么不好,但是,妍妍她父母觉得不行。她说她岁数不小了,是该结婚了,该考虑以后的事情了。我寻思了一下,这话说的没错,她和我不一样,她有她对生活的规划,我不能要求她跟着我吃苦受累。可我真离不开她。我爱她。我想和她结婚。她虽然要跟我分手,但我这次必须争取一下,我要去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跟她一起过完下半辈子。兄弟们,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地道,自个跑了,我对不起你们,但是希望你们谅解我。”
说完,他对着瓶子把小半瓶酒一气儿喝干。
何琼拉他坐下,说:“行了,这么多年兄弟了,谁不清楚谁啊。你就是一情种,我们早知道你得有这么一天。其实我家里面也一直念叨,叫我找个正经工作,赶紧成家。说实在的,父母岁数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看着心里也难受,不想再让他们为我操心了。这些年咱们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不说那些没用的了,以后好好奋斗。”
五个人各拿一个酒瓶,干杯,把自己灌醉。

第二天柏舟从租的地下室醒来,是早上九点,他洗漱好了就出了门。早晨的太阳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钻进最近的小理发店里。店里的老师傅还正在洒扫。瞟了一眼说:“够早的,先坐吧姑娘,我收拾完就过来。”
柏舟咳一声,说:“没事儿,您忙着,我等着就行。”
“哦哦,原来是个小伙子,你看我这眼神。”
“没事没事,我这头发太长了,今天来就是叫您给剪剪短。”
“好嘞。”老师傅擦干手,给柏舟围上围布。“小伙子长得挺俊的,想剪个什么发型呀?”
“要短的,师傅您给剪成上班族那种就行。”
“这么长都给剪了,不心疼呀。”
“不心疼,老早就该剪了。”柏舟和老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师傅,您觉着这世界上有无法摆脱的命运这回事吗?”
“不好说。我们要辩证唯物的看事物,但是你看吧,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特别赶巧的事儿遇见过不少,有的还真就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舟摸到兜里那块九伏电池,拿在手里倒腾着玩。“比如说这电池,它有正负两极,是不是就跟阴阳一样啊,什么都得平衡着来。命运也是,我要是一直特别开心吧,到一定时候,哐当一声,就得来个特别不开心的事。我要是只追求一方面,有一天就得失去平衡。所以命运其实就是来回折腾?”
“你说的这个有点意思,电什么的我不太懂,不过凡事肯定不能钻牛角尖。我那天看电视,有个科学家说咱们这个宇宙啊,是有好几层的,我一想,也可能呀,反正那么大个儿的东西,到底什么样我们也看不见,‘只缘身在此山中’嘛。生活也是这样,你还年轻,好些事当时明白不了,岁数到了,自然就明白啦。”
柏舟点着头,看着镜子里面映射出的窗户外面的街道,阳光正好,有卖豆浆油条的摊子热气腾腾的,买菜的大爷大妈带着孙子寒暄着,原本令他生厌的琐碎的一切,看起来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透着股质朴的可爱。
这时候他看见窗边走过一个人,那人高高瘦瘦的,戴着遮耳帽和风镜,看着像是外国人。全身上下都是一战时期飞行员的行头。柏舟乐了,这是干什么的呀,还有人穿成这样逛街,新的复古流派吗?
因为宿醉他的头有些疼,他闭上眼睛,想着昨天晚上喝醉了给妍妍打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他会改变。他喜欢长发,但是他知道别人看他的眼神肯定也跟他看那个外国人一样。
他睁开眼睛,看镜子里面已经剪得差不多的头发,苦笑一下,乍一看自己都不习惯。
这时镜子里映出一个穿古装的少年的侧影,少年一脸严肃,走过窗边。柏舟想,这就是最近特别流行的汉服吧。
他忍不住问:“师傅,您这边有Cosplay社团呀。”
“那是什么东西,我没听说过这片有那东西呀。”
“您看见刚过去那俩人了没有,一个大人一个小孩都穿特别奇怪,就那种。”
“别看我老眼昏花,要是门口过去个怪人还是能看见的,你说的这种我可没看见。”
老师傅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乐呵呵地转过来说:“倒是看见个漂亮姑娘。”
姑娘留着清爽的短发,穿一身职业套装,站在门口往里看。
“进来吧,姑娘。理发吗?”
姑娘摇摇头,她说:“我找他。”
老师傅拿着电推子在柏舟脖颈后头慢慢推。
姑娘盯着着镜子里面柏舟的脸,问:“昨天晚上你在电话里说的那些,都算话吗?”
“算。绝对算,永远算。我今天下午就去面试工作。”柏舟回答得很坚定。
老师傅把围布解开,说声好了。
柏舟站起身,掏出口袋里那块九伏电池,放在桌上,他说:“妍妍,这是我留着的电吉他上的唯一一个东西了,连这个我也不留了。过去我追求的那些东西,和你相比都不重要。我不知道人生到底会有多长,但有生之年,我想和你永不分离。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柏舟说:“妍妍,嫁给我。”
姑娘看着他长度不足两厘米的头发和他的红眼眶,眼泪哗哗流下来。

老师傅说:“你看小伙子求婚前还专门来理发,这么用心的小伙子,姑娘你就答应了吧。”

姑娘哭着点了点头。



4 世界:执着

这家老理发店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年了。客人们来了又走,老师傅迎来送往,不知道手里过过多少个脑袋。
老人的子女也曾劝他不要干了,挣钱不多还辛苦。但他就是愿意守着这家店,客人不多的时候,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外面的人来人往。

这家店里有他和老伴的回忆,他在这里就比在别处安心。

他看见桌上放着的那块电池。忘了收拾了。他把电池拿在手里也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倒来倒去地玩。这个理发店对他来说,就像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小世界。
大的世界里面还有小的世界,谁能说不是呢。

老师傅把电池放进充电器里。自言自语说,这充上电了还能用吧,扔了可惜呀。

“啪”的一声,电闸跳了。老人去看电闸。

窗户外面走过一个人,又走过一个人。两人冲着不同的方向,走着,似乎追寻着什么。
一个是穿着一战飞行员服装的外国青年,一个是穿着粗布衣衫和草鞋的少年。
暮色渐沉中,两个背影离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End]